苏月向太乐令褔了福身,退回苏意身旁。银台院分好几处院落,有小和春、山耶云耶,还有花满市。恰好苏意也被安排在小和春,这下离得很近,可以相互照应了。
可这苏意不知是不是缺心眼,纳罕地蹦出一句:“阿姐这两年技艺生疏了,怎么弹成这样?”
苏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应她的话。
前头人的选拔相较而言要严苛得多,才貌必须经得起考验。姑苏来的三十八人里,最后只有一位姓朱的女郎入选,余下的都被领进了银台院,由园内宰分派住处。
园内宰是专管内敬坊教化的,上了点年纪的妇人,看上去凶巴巴,很不好相处。那双眼睛望向人时,即刻能让你遍体生寒,说话也并不轻声细语,嗓门里夹带着砖石瓦块,迎面呼啸而来:“入我内敬坊的门,就是我内敬坊的乐人,从今日起专心习学雅乐,承办一切宫廷王宅大宴助兴事宜。诸位初来乍到,有些丑话须得说在前头,乐工凭本事吃饭,最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这梨园内,共收编乐工舞者一千两百七十二人,其中内敬坊五百零八人,全是年轻女郎,年岁不过二十。小娘子们有小脾气,拌嘴闹别扭是常事,不让我知道则罢,要是闹到我跟前来,我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按同罪论处。”
话说完,冷冷的视线扫向众人,仿佛要从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和不满。
确定众人都服管,这才又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内敬坊的刑罚很多,禁食杖责都不算什么,更厉害的诸如蹲锁、幽闭、水滴刑等,前朝有不少人领教过。不过眼下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我愿意开个好头,与大家和睦共处。我尽心教你们规矩,你们尽力学好技艺,他日平步青云飞上枝头,自然会感念我的好处。”
众人齐齐说是,从内宰的字里行间也分辨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附权贵。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内宰命底下的司乐和掌乐引她们进小和春,按序给她们指派屋子。一间通常住四个人,地方还算宽敞,至少走动的时候不必侧身。
连日舟车劳顿,实在让人精疲力尽。内宰发话明早才开始演练,大家各自放下包袱,收拾铺盖,本以为可以早点歇下的,谁知刚坐定,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吆喝声,司乐急匆匆挨个儿敲门,“手上的活计放一放,姑苏新入选的搊弹家都出来,宫中派遣内官,来核实身份了。”
第04章
说起宫里核实身份,苏月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别人都是坦坦荡荡,自己却有些踟蹰,仿佛做了亏心事般。
其实也是先前全家担忧,才重又引出了拒婚那件事,否则她早就忘了这茬了。现在再想起,她还是觉得阿爹杞人忧天了,事儿过去了三年,人家未必还记得。毕竟提亲也好,拒婚也好,都是两家大人的决定,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自己也是被家里人影响了,猛不丁听见宫里来人,居然跟着哆嗦了一下。
“阿姐,快走。”苏意见她延捱,扬手招呼她。
苏月应了,打起精神从屋里出来,同行的三十七人在院子里列好了队,等着内官来查验。
宫里出来的人,自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那内官大约三十来岁光景,一张容长脸,五官很柔和,连说话的语调也是和风细雨的,笑着说:“苏杭的乐工,和别处来的不一样,陛下尤其看重。女郎们离家千里,来到这上都,想必一时难以适应,我是内侍省总领侍监盛望,虽是个微末之人,但长在上都,各处也说得上几句话。女郎们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忌讳,直言无妨。”
他是一副家常的口吻,但大家分得清真心和客套的区别。内侍省里发号施令的人,怎么能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人家随口一说,你千万不能当真,不满的话一出口,就把内敬坊的官员们得罪了。
所以大家都是三缄其口,这位侍监等待片刻,没有等来任何反应,看她们个个低着头,复又一笑,“都是闺阁里的女郎,没有离开过家,难免会有些畏缩。”边说边吩咐陪同前来的梨园使,“她们是龙潜之地的人,吩咐底下人,要格外关照。”
梨园使道是,“侍监放心,早就叮嘱过了。”
侍监点了点头,接过典乐呈敬上来的名册,悠着步子开始逐一核对,“李镜夷,功德坊李镝之女。司道珠,曲和桥司有光之女。辜苏月……升平街辜祈年之女……”
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苏月听见他读到自己的名字时,语速分明缓了缓。然后那双皂靴便停在她面前,赞许道:“姑苏月……好别致的名字,且人如其名,果然不一般。”
苏月伏了伏身,“侍监过奖了,我是平庸之辈,枉担父母的厚爱,唯恐折辱了这个名字。”
侍监微摆了下手里的名册,“小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明月早晚会有高悬的一天,到时候还愁辜负父母的期望?”说罢笑吟吟驻足片刻,这才负着手,检验剩下的女郎去了。
三十七人,一一都查问完毕,侍监对梨园使道:“我看这些小娘子都有慧根,仔细调理,将来是内敬坊的中流砥柱。眼看要过年了,这是大梁立国后头一个重大的吉庆日,从小年夜开始,燕乐歌舞要安排至元宵节,陛下款待功臣良将,还有皇亲国戚、外邦使节等,每一场都要费心安排。姑苏是龙潜之地,姑苏来的乐工若是能演奏吴地乐曲,必定能讨个好口采,你这梨园使,平步青云就从这上头来了。”
这么大个饼子扣下来,梨园使当然极力想张嘴接住,但空有野望,捉襟见肘也是没法儿。
“侍监您圣明,这梨园既然落到我手里,将雅乐发扬光大,亦是卑职的愿望。只是眼看就要到年下了,这些女郎刚入梨园,乐器还没上手,能耐斤两也没摸透,只剩二十来日了,恐怕仓促行事,到时候要出乱子。”
侍监闻言一笑,“顾使办事太稳当了,真真滴水不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你梨园使的手段,莫说二十日,就算十日,你也有法子让她们登台。”
梨园使满脸讪讪,“盛监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搊弹家弥月不成,还是用前头人的好。这回的姑苏乐工里,有一位入选了宜春院,抬举起来容易得多。”
侍监却一哂,“孤木难成林,仅凭一人之力,再好的技艺也勾不出贵人们的思乡之情。”
这下梨园使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卑职尽力而为吧,倘或实在调理不出来,到时候还请盛监替我周全。”
侍监只是笑了笑,转头又打量了那些搊弹家一眼,“女郎们既然来了上都,就尽全力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吧,也不白受了与父母兄弟离别之苦。”
众人道是,恭顺地行礼,待梨园使把人送出银台院,园内宰又见缝插针地训上了话,“内官的主张,大家都听见了?时间紧迫,不容你们歇着了。先前顾使只打算让你们候补,没想到这就要挑大梁,既然如此愈发要警醒,今晚早早歇下,明早四更起身,五更点卯。梨园里规矩重,说一不二,要是有谁误了时辰,什么都不必说了,即刻降为杂妇,去学那些胡乐散乐、杂技百戏去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敢含糊。以前战乱,人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还讲什么规矩体统。现在进了梨园,才发现这里等级森严,前头人、搊弹家、杂妇人,就像越不过的高山,品秩降下去了,再想爬上来就难了。
所以就算有反骨的,这刻也得拍碎了。赶紧回直房收拾收拾躺下,免得督奉向上禀报,给自己寻不自在。
所谓的督奉,就是在内敬坊日久的老人儿,老人带新人,帮助她们更快适应。苏月这间分到的督奉名叫符采,年纪比她们大一些,为人很热心,不像别的直房那么严苛,四更天就开始呼喝。
苏意在家时父母溺爱,小脾气很有一些,爱抱怨。听见外面吵嚷,拧着眉头说:“等时候长一些,我们也是老人儿,这么不留情面做什么!”
符采早就收拾好了,靠在门边吃核桃仁,一面道:“园内宰吩咐过,新人要是犯错,我们这些导人同罪。她们着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也不愿意无端被降罪,本来活着就不容易。”
苏月上下都整理停当了,回身问:“督奉是哪一年入梨园的?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失当之处,还请督奉提点。”
符采道:“好说。往后咱们住一间屋子,不用管我叫督奉,显得生分。我比你们年长,就叫我阿姐吧!我是太清二年入梨园的,前朝幽帝一不顺心就改元,改来改去我都算不清年月了。反正我是十四岁采选进来的,至今已有八年了。”
年纪最小的邝筝忙道:“阿姐进来八年,必定摸透了园里的章程。你想家吗?想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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