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这孩子……”苏月深深叹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用道:“娘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过去诊治了,若身底子好,将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但他的身底子并不好,病态病容是骗不了人的,苏月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总有隐约的忧心,怕他活不长,怕他哪天忽然就死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太不吉利。国用走后,她无言地望望颜在,颜在一直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隔了良久才听她喃喃:“ 果真出了事,到底不能坐视不理。我还得去瞧瞧他,现在就去。”
苏月抓过斗篷披上,一面道:“我同你一起去。他击登闻鼓鸣冤是为了替我脱罪,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他 。”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不用再说了,就算一切因他而起,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自证,也让人彻根彻底地心疼。
命人预备马车,两个人急急赶往协律坊,到了官舍前,正好遇见几位乐府官员,正陪同太医迈出门槛。
苏月上前询问青崖的伤情,太医说:“乐监原本就带着病症,如今病中又添新伤,很是不利啊。须得仔细调理,若运势好能调理过来,运势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要早作准备。”
这话让人措手不及,颜在惊惶道:“他还年轻,早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求太医救救他吧,用上好的药,若需额外的用度我有,不必省钱,只求能医好他就行。”
太医道:“已经用了上好的药,陛下派我来,可不就是为了治好他吗。可药再好,也得看他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倘或年轻能扛住,也就顺利保全性命了。”
总之没说一定会死,那就是还有希望。待进去看望,见他趴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色实在是很不好,当下心头便一惊。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了,他迟迟睁开眼望了望,哑声说:“你们来了……来看我……”
颜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好好养着,我哪儿都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你。”
可他却艰难地摇头,“不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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