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夹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璧城的时候领受规矩,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
颜在马上就明白了,“明升暗降,还特地派遣到苏杭,分明是怕苏意不跟着去啊。看来苏意又得罪你了?”
苏月思忖了下说没有,“我上次见她,是在过礼那日。满屋子族亲,连话都没说上。”
“那就是陛下记仇。”颜在言之凿凿,“想是怕这个堂妹又给你添麻烦,远远打发出去,大家省心。”
这么一说是大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未雨绸缪,只要让他觉得碍眼,早晚能把你撇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正喁喁说话,那厢有人唤:“大娘子,大娘子,来一下……”
苏月连忙赶去处置了,颜在也得帮着?弹家搬运布置场地的毡布。只是一次搬得有点多了,中途手酸得紧,赶场相距远,放又放不下。正为难的时候,忽觉胳膊上一轻,偏头看,居然是齐王。
他依旧带着温软的笑,替她分担了大半,随口问:“梨园没有配备杂役么,这种粗活怎么要你们干?”
颜在道:“乐工转场时间紧迫,没有那么多杂役随行,素来是我们自己搬运的。大王快把毡布放回来吧,卑下自己能行。”
然而他并未听从,转过身,迎着日光漫行。玄黑绣金银纹的祭服衬出了清俊的好相貌,那皮肤通透,比女郎更显细致。
身处高位,却半点不带上位者的傲慢,他淡声道:“大祭结束了,我正好闲着无事可做,替你送一程吧。用不着诚惶诚恐,两年前我也还是姑苏权家的病殃子,谈不上尊贵,与你是一样的。”
颜在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低头跟在他身后。齐王倒不是个沉闷的人,不紧不慢地与她讨论乐理,复又笑着说:“我前几日还与大娘子提过,要是不做亲王,想入乐府谱曲。可惜如今被身份所累,完不成这远大的志向了,好在阿嫂执掌着梨园,还可以厚着脸皮托付,请梨园乐师们把曲子弹奏出来。”
颜在倒是实心夸赞他那首清商大曲的,“大王的曲子作得很好,起先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大家就已经赞不绝口了。”
齐王笑得腼腆,“那时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用这个打发时间。现在入朝为官了,政事纷扰,渐渐就放下了。”说罢又问她,“你离家有一年了吧,想家么?”
颜在说想啊,“怎么能不惦念家里的至亲。我阿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阿兄经营着两个食铺,整日忙忙碌碌,怕也顾不上照应她。”
“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像辜家那样迁入上都。”他随口说了句。
颜在一怔,本欲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齐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话会引来歧义,便沉默下来,沉默了一路。
直到交付了手上的毡布,两个人从帐中退出来,走到门外不经意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他转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去年这个时节,早就大雪满天了,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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