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七月,镇江城外三里
眼看就要天明了,天地交界处透出朦胧的红光,把东方的染成鱼腹白。可惜这柔和的微光还不能吹去那笼罩在西方大地上的夜色。黄石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极力睁大双眼,望向那一片漆黑。确实什么也看不见,黄石明白,现在仿佛能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看到的镇江城墙,多半是自己的错觉和想象,黄石不禁回忆起以前上学的时候,饥饿让自己把揉成团的废纸看成天津三绝之一狗不理包子的经历(随便宣传一下),人的大脑总能描绘出人最渴望的景象。
耳边的西北风似乎带来厮杀和呐喊声,但仔细聆听之下,这声音却像轻巧的精灵,当你全力去捕捉她的时候,她灵活地逃开,而你赌气放弃的时候,她又调皮地出现在你触手可及的边缘……
黄石周边有一百名广宁士兵,其中包括了他们的主将毛文龙,每个人都骑着马。毛文龙总是尽力想在部下面前保持一种成竹在胸的气概,但是这一夜他出尽了洋相。首先是根据他的命令,马要扎上嘴,但是在他反复检查之后,总觉得马夫似乎还是勒得不够紧,领着亲兵赤膊上阵,结果弄伤了好几匹马不说,还有一个亲兵差点被拼命反抗的马踢死。其后就是愚蠢的人衔枚命令,本来毛部的兵就不是什么好骑手,叼着一根棍子骑马更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混乱。很快,毛文龙也意识到行军,尤其是骑兵行军,叼不叼棍子毫无意义,深夜马队发出的巨大声音如同一群大嗓门传令兵在同声嚎叫。紧跟而来的问题就是驻军地点,一开始的位置黄石认为离镇江太远了,根本接应不了前面的步兵,而有人认为再靠近就会被城头守军发现,这让毛文龙左右为难。因为到底接近到什么地步是安全的谁也不知道,大姑娘上花轿,大家都是纸上谈兵的第一次。最后毛文龙和黄石讨论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分成小队,一队一队靠近一些。这样动静小,可以安全靠近。良好的设想总不能带来完美的结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移动令毛文龙极其郁闷,散出去联络的传令兵也迷失在茫茫夜色中,闹了大半夜,部队总算靠着黎明前的一丝亮光完成了集结,人马个个精疲力竭。
黄石始终不能压下心中的隐忧,田野里的蚊虫正愉快地蹂躏着头盔军服以外的皮肤,一个毛文龙的亲兵不久前还是个要饭的和尚,这个没有头盔、缺少头发的可怜人还在抚摸自己如来佛一般的头顶……奇袭镇江的计划完美无缺,但为什么黄石总觉得有一个祸胎在其中呢……远方突然响起嘹亮的喊杀声,这声音在清晨寂静的旷野里清晰地传播,打断了黄石所有的杂念。不多时,每一个人的瞳孔中都跳动着镇江城头的火光,东方的晨光也轻轻撩起城墙上的黑色面纱……——
毛部自天启元年五月出广宁,到同年六月底,沿海路转战三千余里至朝鲜,尽复辽东沿海大小岛屿。黄石不得不从心里承认,毛文龙还是很有些狗屎运的。后金毫无海战之力,却把兵分散驻守,毛文龙勤练水师,各个击破,遇强敌则避,遇小敌则食,招降纳叛,再返身把放过地敌人一口口啃下来。至今斩首数百,更安抚流民,靠严酷军纪和毫不留情的斩杀罪兵,赢得远近百姓的交口称赞。
与此相反,后金采用野蛮的奴隶制度,推行不得人心的剃头法规,抢夺百姓女子财物,掳掠精壮去矿山和牧场干苦力,使得辽东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小规模的起义此起彼伏。两相对照,毛文龙控制的领土一时成为辽东百姓心目中的乐土,扶老携幼,纷纷老逃,毛文龙既得到了从事生产的人口,也扩大了兵员。根据毛文龙的命令,优先安排和建奴有杀父夺妻之仇的人入伍,部众已达两千之众,士气可用。迅速的扩军带来的后果就是军官的严重不足,毛从广宁军领出的200部下,除了个别因为违反军纪被斩杀,很多都成为军官,黄石也水涨船高地成为把总。
成为军官以后,黄石也得以了解军队更多的情况,虽然他以前是亲兵队长,有足够的机会了解军情,但是黄石觉得了解这些没有用,他更不想成为参谋军师之类。现在,黄石也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是自己把总管的范围绝对不过问,职务以外的问题,毛文龙不问绝对不说话。但一旦问道,无论对错,黄石一定尽谈心中所思。毛文龙也几次对黄石大加赞赏。而黄石自问,也通过军议,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未来的知识、视野和理论体系好比一根绳子,光秃秃无法直接使用,但是却能把现在这些宝贵的经历一颗颗穿起来,最终成为昂贵的项链。
根据明军的传统,军官阵亡,亲兵都要徇死。这个传统本来黄石认为是愚蠢和野蛮的,但是现在已经体会到,这样的制度使得亲兵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死战在军官身边,保护军官,尽全力支持军官维持军队,逼迫士兵战斗。已经有三个亲兵为了掩护陈良策或者张元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飞来的流矢,挡或许还能活,不挡肯定死——即使主将活下来,也绝不会饶了自己。作为一个把总,黄石并没有亲兵可用,每当他在战场上看见围在千总前后左右,神色紧张的三个亲兵的时候,他总是很羡慕。
黄石考虑过是不是可以建议毛文龙延伸军法——军官阵亡,全队处斩。可是仔细一想,他自己也觉得这个主意太荒谬。第一,兵员难得;第二,如果士兵都为保护军官而行动,哪谁去杀敌防守呢?“但是八路军肯定没有这样的规定啊,”黄石思索着,“这个制度很容易解释在战况危机的时候,亲兵很可能会不顾大局也要强行把主将拖走。也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历史上,明军有战斗力往往只是整体里面很小的一部分。怎么才能有效地逼迫士兵奋战到底呢?怎么才能迫使全军都奋战到敌人首先崩溃呢?”黄石喃喃的问着月亮,冰冷的月光不能回答他的疑问。
其实经过这一段的作战,这一队广宁军已经从乌合之众成长为一个作战团体,陆战能力尚不可考,但是水战,箭法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几次长途行军,也让士兵变得更加坚韧,毕竟在广阔而且没有大军驻扎的三千里辽海上,补给点只有几个大一点儿的海岛,航海和行军中的忍饥挨饿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冰冷的食物也不再被士兵抱怨,你不吃自然有人吃。士兵的士气粗看低迷了很多,出行前再也没有吵闹和吹嘘,抵达后也没有欢呼和嬉闹,军官和士兵都默默的进行收拾行装、保存体力的无声行军、最快速度安营扎寨然后睡觉这一周而复始的生活。
两个月朝夕相处,官兵共同经历着在狂风中挣扎的航行,分享过在旷野中搀扶着前进的路途,有着在深夜暴雨中齐声痛哭被毁营帐的回忆。军官对士兵越来越容忍,而士兵也开始熟悉并信任他们的长官,对士兵的殴打不断减少到几乎绝迹。就是黄石自己,当犯错士兵无言的望着他,当他接触到士兵眼中的深深的忧伤、疲惫和无奈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谩骂也会嘎然而止。黄石看着军队的变化,看着声音和笑容从军官、士兵还有自己脸上不断流失,知道自己见证了一个黑社会流氓团伙向军队的转变。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广宁军始终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大海,漫长的航行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尽头。孤独的岛屿纷纷从船队边急匆匆地驶过。其中偶尔有一两个会稍作停留,慷慨地让这支军队有机会补充一下食物和饮水,随后义无反顾地再次告别离开,消失在广宁军背后的碧波汪洋中。黄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这单调的景色中度过了无穷的时代。终于有一天,在广军军左手方向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断断续续的黑线,它在士兵面前,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向南伸展;正前方的海天一线上也凸起一个又一个的黑点,它们生长、延长、相交;大段的地平线从水天相交处不停地浮出海面,直到充满所有士兵的视野。巨大宏伟的山峦群峰、黝黑饱满的岩石大地、密密麻麻的树木植被从茫茫的海雾上面慢慢地透出,如同一滴墨水慢慢析出纸面……
天启元年六月底,广宁军毛文龙部抵达朝鲜龙川——
“职部已经恢复收税,但是流民多半是抛弃了财物,空身来我部领地。”黄石和满屋军官一起,严肃地站在毛文龙的军帐中,这些军官都是广宁旧部,是毛文龙的核心亲信军官,机密情报也无须相瞒,掌号官还在继续汇报着:“而且,我部粮食不足,流民亦无多余食物。虽然朝鲜提供了数百石米豆和一些布料,解决了眼前的急需,但是要开垦土地,我部领土上流民还需要大批耕牛、渔船、农具。唯今之计,只有请王大人奏请朝廷,尽快下拨够两万兵民食用的粮食、耕种所需农具和船只。我部六月有兵六百四十五人,现士兵有八百二十二人,军饷两个月来未曾发与,这些也许朝廷尽快下拨。”
“缴获的银钱都用光了么?”毛文龙问道。
“回大人,卑职奉大人令,缴获的银钱用来奖赏有功将士,优先发给立功官兵的钱饷,还要向朝鲜购买粮食,工具,给搭建房屋,开筑港口的工匠酬劳。此外,武器铸造需要工匠、生铁和木炭,这些都要酬劳并向朝鲜购买原料。因为工匠不足,军队扩张,还有很多武器要向朝鲜购买。士兵被服虽然主要由俘虏的建奴女子生产,但是布匹也要从朝鲜购买。军库中实已无钱,请大人明察。”
毛文龙控制下的民众已经超过两万,军队近千,黄石并非当时的文盲军官,对后勤危机早有预料,但是情况之差,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毛文龙亲兵队长出身,也是一个小军官,总算有一套简陋的铠甲和足够的被服,但是手下士兵有武器的不如没有武器的多,平均不到两件衣服,被子也没有,晚上几个士兵要挤在一起。“性骚扰”在手下第一次向他抱怨某种问题的时候,黄石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三个字,但是很快他也明白,这种行为他无法有效解决,所以也只好充耳不闻。这个问题军官都明白,只有扩充营妓(现有少量可以满足军官)才能缓解,但是士兵都吃不饱,还养女人?没有白痴会跟毛文龙提这种无理要求。
实际上,在不违反毛文龙军法或者不太违反毛文龙军法的情况下,黄石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来帮助自己的部下。在他一再建议下,对被俘的后金家属、后金军协助者及其家属进行了尽可能的盘剥,广宁军几乎夺走了他们全部财产,连衣服被褥也尽可能不留下。现在这些人可以说重新回到了原始时代,不要说小孩和男人,就是女人也没有蔽体的衣服,老人也不会有御寒的被服。他们的口粮也被尽可能的缩减,用黄石的话来说,他们只要待在屋子里面,生产衣服、草鞋和葫芦水壶就可以了,所以他们也根本不用吃什么东西。
很多时候,在观看描述纳粹集中营的纪录片里,黄石会对那些苦难的人们掬一把热泪。他曾经以为,那些和骷髅一般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承担沉重的劳动。但是现在,他不但知道即使是那样干瘪的四肢仍然可以继续从事包括挖营壕的繁重工作,还知道更纤细的肢体也仍然可以继续类似的劳动。这些被视同敌人的残余家眷之所以还要被痛苦折磨,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还能为广宁军提供急需的物资。如果不最大限度地榨干他们最后一丝气力,广宁军就必须向朝鲜人购买这些物资。现在,广宁军干瘪的钱包可以用在更急需的地方。黄石知道,只要广宁军一天还没有摆脱目前的困境,只要广宁军一天还在战斗,他们就还值得他们能获得的那一点菲薄口粮,也就无权得到解脱。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