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久久凝视河面,不知话从何处开口。
    河上清风送来岸边仅存柳絮,仿若细雪横飞,星星两点。
    洛怀珠伸手捻了一片,又随风放走。
    “你——”
    一开口,便是同声。
    他们转头看向对方如今模样。
    “谢侍郎先说吧。”洛怀珠将伞往后倾斜,打量着比五年前还要拔高一些的谢景明,眸中映照着一侧粼粼河波。
    谢景明视线下垂,看着对方鼓起来的右手。
    对方着一身色泽亮丽的联珠宝相石榴花纹十二间裙,薄柿与酡颜配在一处,就像刚熟和熟透的柿子混在一处一般,夺人眼目。
    一般人只会注意她的衣裙,不会注意那鼓起三指宽,明显是绑着布条的手臂。
    谢景明视线一顿:“洛夫人……受伤了?”
    洛怀珠语气轻松道:“嗯,去城隍庙时,不幸碰到刺客,好在没事,平安归来。”
    “那现在……”
    “伤口结疤之中。”洛怀珠换了手执伞,让衣袖滑落,露出绑着布条的小臂,让对方看清楚只有褐黄药物洇开,“谢侍郎找我,只说这个?”
    谢景明收回眼神:“沈昌昨日特意向我点明‘军事’整改,需得从盐铁着手的事情。”
    唐匡民上位以后整改过官制,将军权主放枢密院且兼管兵部,中书门下以政事堂为主处理民政,三司,即盐铁、度支、户三部,掌管一国财政。
    要整改军事与工事,本就涉及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如今盐铁也搅进来,等于整部国之重器三个最重要的部分,都得运转起来,一旦出乱子,那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朝堂所有势力都会牵扯其中,可以说是一个排除异己最好的时机,但同时也是搅浑一池水最好的时机。
    “他这是想要给你卖个人情,顺便出手除掉我。”洛怀珠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你若是不领情,便能坐实我的身份。无论如何,他沈昌说这句话,都不会亏。”
    谢景明嘴唇翕动:“可你……”
    洛怀珠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看他:“我且问你,你隐瞒身份加入农人之中,只为清楚民生各事,转头回到宅里,依旧被丢臭鸡蛋。你甘心吗?”
    他权势至今,大可收敛钱财,急流勇退,在唐匡民动杀心之前,归隐南山。
    谢景明神色一动,瞧着那双浮跃碎光的杏眸,脱口而出当年在马场上,曾有过的一段话。
    “洛夫人心中,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当年,这句话是长辈们问他们。
    洛怀珠杏眼弯起,桥后万户人家的屋顶,错落连绵,落在眸间。
    她轻声回应少年谢景明说过的话。
    “自然。”
    “愿为后世开太平,当将军(孤臣)横扫世道黑暗,还清明人间,光复盛世气象。”
    谢景明神色坚定,与洛怀珠异口同声,吐出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高喊的理想愿望,他背光而立,浑身冷峭,然而眸中闪烁着远处高山,天际耀阳。
    她在他眼里瞧见了许多默然向前远去的影子。
    他在她眸中看见了泥泞中滚爬向上挣扎的一双双手掌。
    洛怀珠眼泛清泽,将伞收起,搁在一边,轻笑模仿长辈口吻:“世道艰难,岂是尔等瘦弱小肩膀可扛之物。”
    垂木送白絮,清风送远香。
    谢景明袖下拳头紧攥,缓缓吐出昔年少女叉腰指着六合的张狂话语:“他人不敢,我敢!”
    洛怀珠轻声诉说,当时温厚君子忠谨诚恳之言:“有些事情,既然总要有人去做,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一段年少交换的对白,已然令两人明白对方心底所思所想。
    无需再言语。
    他们双手抱合,朝对方深深揖礼。
    她/他,从不曾变过,依旧是骄阳之下的轻狂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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