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便这么说……齐侯终于明白田向说这位邹子“端方太过”是什么意思。
齐侯耐着性子,行礼道:“先生说得是。不能使民安乐,此寡人之过也。请先生教寡人富国安民、守固战胜之道。”
邹子道:“富国安民,当薄赋敛,不与民争财;当严吏治,抑兼并民产;当少攻伐,少徭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安则守固,则不战而服,此王道也。至于攻伐征战,小道也。老夫未曾见依靠攻伐征战可使国家持久昌盛者。”
齐侯抿抿嘴:“多谢先生以王道教寡人。”
邹子看他一眼,又道:“先前老夫曾见先君。虽于政事上,先君未纳老夫之谏,然先君‘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谨于修身。1今观君上,冠垂明珠,履践金玉,如今已近夏末,君上还在殿里用冰,又听闻君上爱马爱犬,常常田猎于禁苑,还望君上勤修自身……”
又说了一阵子,邹子方才说完。齐侯谢邹子的谏议,又说已经为邹子及弟子们准备好了宅第,请老先生安居于临淄,早晚以教寡人云云。
邹子道:“观君上神色,不似要纳老夫之谏,老夫亦不敢受君上之宅第财货,老夫更愿居于泮学之中。若君上愿意与老夫讨论济世治民之道,老夫不敢辞。”
齐侯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当面责备过了,尤其是“面刺”之后,自己还要强忍,强忍之后,还被拆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拿什么神色对邹子。
邹子行礼,与齐侯告辞。
齐侯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好前功尽弃,礼贤下士的样子做足,再次依礼相送。
邹子出宫门,见其弟子。弟子问邹子与齐侯议政之事及齐侯为人。
邹子摇头叹气:“非纳谏之君也。不过是想把我当个幌子用罢了。”
其弟子道:“当今之世,能行王道的君主又有几个呢?老师来之前不是便有所预料吗?如今齐侯正在招贤纳士,若得与当今众贤者相聚一堂论道,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
邹子点头。
邹子未曾见别的大贤,倒是先见到了上卿田原。
田原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原曾经见过先生。先生年七十,自谓怀经邦济世之才,奔走诸国几十载而不得用,只得退居鄙野,原实在想不到会再见先生。”
邹子样子比他还要傲慢:“老夫也还记得足下。足下德行不修,才智平平,老夫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在齐侯宫门前见到足下。”
田原勃然色变,却又不能真拿邹子怎么样,只得拂袖而去。
第61章 泮宫听讲学
齐侯的求贤令发布了已差不多半年,列国士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齐国是山东大国,不少士人的向慕之地。如今过了炎夏,也没有雨水捣乱,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有不少士人与邹子前后脚到达临淄,其中不乏在列国有名气的贤者,比如儒者郑子敏,崇信黄老之学的陶子行,研习阴阳五行之学的闵子。至于平常士人,那就更多了。
按周的礼制,泮学是诸侯之学,诸侯宗亲子弟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地方,教授宗亲子弟的是学官。周室衰微,礼崩乐坏,诸国攻伐征战,士人各国奔走,泮学中的人就杂了起来,多有不领官职的贤者在泮宫讲学的,他的弟子们自然也随同在泮宫读书。
如今齐国招贤纳士,相邦田向与齐侯建言,泮学彻底放开,随意哪个士人,愿意进去听讲的都可以进去听。一时齐国泮宫中士人云集。士人云集固然好,却也显得旧泮学越发浅窄了。特别是每有大贤开讲时,厅堂内士人学子们根本挤不下。
好在学宫门口有布告,说已经在营建新学宫了。消息灵通者更知道,那位相邦将新学宫选在了临淄风景最好的地方,西门渑水申池之侧。
新学宫再广大、风景再美,如今也用不了,还是得接着用这个旧学宫。厅堂内既挤不开,大贤们便干脆在院中泮水旁开讲。
一日,相邦田向着素色深衣,身边只一二侍从,像个平常的士人一样前来。他来得不算晚,但院内已经没什么好地方让他坐了。他倒也随和,只找了一个边角处待着。
但到底还是有人认出了他,有称“相邦”的,有称“兄长”、称“叔父”的,不免引起一些躁动。田向谦和摆手,示意勿要喧哗。
今日恰是邹子讲中庸之道。老先生还未开讲,看一眼田向所在的地方,没有说什么。
来得极早、占了个好地方的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也扭头看了一眼,俞嬴和鲁国质子都回过头来,公孙启看一眼他的老师,也又端端正正坐好,只等邹子开讲。
老先生是真正的大学问者。老先生讲中庸,不只是讲中不偏庸不易,还讲明与诚,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讲天命,讲人道,讲修身,也涉及诸子之言和当前国政,旁征博引,却不离其宗,自有规矩。
老先生精神体力也着实好,一个人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到他停住,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候。讲完还不算完,又有学子提出疑问,邹子回答。
有士子问仁与礼,有人问尊尊亲亲,有人问‘道不远人’,有人问诚明之别,也有人问治国安邦之道。
于别的疑问,邹子一一解释,对“治国安邦之道”,邹子却停住嘴,看一眼院子边角处的田向:“治国安邦……子昔不妨言之。”
邹子初至时,田向曾拜访邹子,彼时他是国相的身份,邹子称呼他“相邦”,此时他微服而来,在院子边角听讲,邹子便像称呼众士人弟子一样称呼他。
田向也如别的士子一样,起身恭敬行礼:“治国安邦之道,《中庸》已经有言:‘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向深以为然。” 1
邹子面色从肃然转为和悦,点头。今日邹子讲学,来的多是儒者,听了田向的话,也纷纷点头,尤其知道这位是齐国相邦的,神色中多了两分希冀。没见齐君如何,这位相邦倒像个懂礼知义、能察纳雅言的人。
邹子又看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等,并点了俞嬴名字:“亦冲又怎么看?”语气比对田向要亲昵随意得多。
俞嬴也起身行礼:“此治国九经,诚天下大道也。”
邹子再点头。
俞嬴话音却一转:“然只怕知易行难,‘非知之艰,行之惟艰。’2”俞嬴再对邹子行礼,又扭头对田向致意。
田向神色淡然,也对她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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