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正厅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角落里有一个青花大缸,缸里养着翠绿的芭蕉。这样的大绿植在室外不算什么,但在此时的室内是很少见的。素娥猜测,这种反常的设计应该不是出自求稳的宫人,只能是郭敞自己的品味。
“官家在东间小厅里。”门口的宫女低声交待带素娥来的宦官。
宦官便又带着素娥迈进正厅,往东边动脚。东间小厅就是东次间,用珠帘垂着做隔断,素娥他们来了,宫女立刻打起帘子,行动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就连珠帘碰撞声也是那么微乎其微。
素娥走进去,郭敞原在临窗的书案后写字,见素娥来了行礼,便示意她过去:“昨日听说你也学了些书法?过来写几个字与朕看看。”
素娥也不露怯,就按照郭敞说的走到了书案后,与他并肩站着。接过那支他刚刚写过字的毛笔,续着他的写了下去——刚刚郭敞也在练字,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刚写到‘潭中鱼可百许头’。
素娥便从‘皆若空游无所依’开始续,下笔毫不迟疑,显然是背熟了的。
素娥和郭敞的字体完全不一样,原本郭敞写的是柳体,笔锋峻冷,严谨缜密,神气清健,显然是学到了柳体的神髓。素娥接着续的是董体,董其昌当然是明朝人,此时是没有董体的,但素娥对董体很熟悉——上辈子她是没学书法,但家里有爱书法的人,学的就是董体,她耳濡目染是记得清楚的。
不过没有董体的书帖在面前临摹,素娥的这个‘董体’到底有多‘正宗’就说不好了。只能说,过去教她书法的司籍司女史很欣赏她的字,称赞过不止一次。
“章法疏朗通脱,与唐书端严相去甚远,如今盛行如此,只是如你这般融会贯通、毫不露怯的却少见。”郭敞点头评价道。
董其昌的书法受五代代表书法家杨凝式的影响,而杨凝式的书法布局就是端严唐书风气中吹过的一缕新风。世上大多数潮流都是这样的,所谓‘盛极而衰’,唐书法度严谨看久了,杨凝式这样的风格就能成为新潮流。
只不过一股潮流从发端、兴起,再到成熟,都有一个过程,这期间往往会有过渡期的不成熟。而素娥写出的董体呢,那时哪里是‘成熟’?这个时候杨凝式带来的跳脱布局都过去了。书法潮流有了分叉,一面是越一板一眼越好,如馆阁体。另一面则是追求各种新奇,种种怪体都出来了。
这样,董体在此时的新风作品中自然有一种少见的融会贯通。
评完了章法布局,郭敞又说字:“你这字也奇了,没见过这般的,平淡天真又不失古拙。这可不易,向来返璞归真难就不说了,而要显得古拙,而不是笨拙,这又是另一种难法。”
“唯有一点,你的笔法还不够老到,想来有一定年月积累后还能更加纯熟圆满。不过这也寻常,你才多大,学字又才多久?”
对于练字的事郭敞没有说太多,只是喜欢她的字,又让她正经写了一篇收起来。因为之前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素娥想也不想,这篇写的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和《小石潭记》一样都是‘永州八记’之一。
“你倒是喜爱柳河东的文章。”郭敞见了没说字如何,倒是对素娥如此熟悉柳宗元的散文非常惊讶。
此时人读书,在学了一些启蒙书后,都会学经,也就是四书五经那些。相比之下,诗词其实要次一等,毕竟只是‘消遣娱乐’,当不得正事么。而散文很多时候又次诗词一等,毕竟诗词在一些士大夫唱和时用得上,作出佳篇也能在文坛传名,而散文就连这个都不如诗词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不是十分喜欢的,很少能将古人散文也背诵下来。或者退一步,就算喜欢,也不是哪位大家的散文都能读到——不像经书那样到处都是容易读到,也不像诗词,当红的哪个不传唱?
“柳河东、韩昌黎是唐之大家,他们的文章清新隽永、文理质朴,令人钦佩。”
“这话倒是...”郭敞又和素娥谈了谈古人文章,忽然看到素娥袖口露出的红珊瑚手串和塞在手串里的手帕,手就先脑子一步,伸手抽出了那块淡紫色的手帕...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这香气不同于他在素娥身上闻到的那种淡香,若是冰雪有气味就该是那样的味道,而是一种明显的人造之味。
“你拿什么香熏帕子?倒是从未闻过。”为了掩饰突然抽走素娥手帕的一丝尴尬,郭敞就故作镇定地问。
素娥看了看帕子:“是小四合香。”
“哦?朕只听说过四合香...这与四合香并无多大干系罢?”此时富贵人家都爱香,郭敞当然知道四合香是什么东西。他没从手帕香里闻道一丝一毫沉香、麝香、龙脑香、檀香的影子,这些他都是很熟悉的,不可能闻不出来。
素娥低声道:“是用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梨滓四种来合的香。”
郭敞听了就笑了:“这算什么‘四合’?差的太远了!一者极贵,一者极贱...不过,这倒也是你的本事,能用这些弃物制出这样清新馥郁香品。有好香料谁合不出好香?没得好香料,能这般才算是真会烧香。”
“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倒是比巧妇更巧了。”
第40章 宫廷岁月040
兽炉吐香烟, 郭敞抱着一把琵琶,转轴紧弦后弹拨了两声,就又放下了——郭家天子多是有些才艺在身上的, 不过因着唐朝皇帝不少耽于游乐, 误了国事的前车之鉴, 这些事没有太叫人知道, 不过是闲暇时娱乐自己而已。
“官家,昨日也罢了,今日还不叫娘娘侍奉么?”素娥走后,王志通见官家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趁着一个空儿便上前提醒了一句。这里头既有一些他的私心, 也有圣人给他压力的缘故。
“此乃天子事, 谁要你来管的?”郭敞不高兴地道, 然后顿了顿才道:“罢了, 晚间再去坤宁宫就是了。”
长久不踏入后宫,首先选择皇后, 也是给皇后的体面。所以郭敞做这个决定王志通不奇怪,立刻就应下了。
王志通应下后因着郭敞确实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只陪着小心, 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却没想到, 郭敞的情绪变化极快, 很快又兴致勃勃问他:“殿中谁管着香药,可有哪些珍贵的?叫各色拣出一匣子来。”
福宁殿各种差事、物品都有专人负责,‘香’这一块当然也不例外。王志通回说:“官家,殿里管带香药的是刘亮。”
别的话王志通没有多说, 而是叫‘刘亮’来自己说。不是因为王志通不知道这些,事实上, 福宁殿大大小小事物就没有王志通不知道的!他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当然,不是人精也坐不稳他现在这个位置。
之所以王志通偏让刘亮来露这个脸,是因为刘亮算是他的徒子徒孙之一,他愿意给刘亮机会。
刘亮很快说明了福宁殿香料的情况,天下珍贵的香料宫中都不会缺乏,福宁殿又是宫里的天字第一号,自然是好东西这里都有。除了一些禁忌使用的,其他都能找到。便是殿中一时不备,库房里也有。
“...听你这样说,福宁殿收着的都是合香,香料倒不多?”郭敞听了刘亮的解释问道。
“禀官家,确实如此。宫里用的多是合香,制好的香丸或是线香才好使。香料虽也存着,但都在库房里,要启出来也便宜。”
郭敞点了点头,便吩咐道:“既是这样,拣最珍贵的香料,各色半两,装一匣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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