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驼子虽是义庄看守,平日里却是嗜赌如命,常去外城柜坊,守在义庄的时候不多。整个义庄无声无息,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不见半个人影,看来祁驼子又外出赌钱了。
宋慈想着去外城柜坊寻人,正打算回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咯咯”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在轻轻敲击什么,又像是在磨牙。刘克庄横挪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韩絮的身前;辛铁柱不为这阵声音所吸引,举目四顾,留意四下里有无危险;宋慈则是循声辨位,朝角落里慢慢走去。
角落里停放着一口狭小的棺材,这阵“咯咯”声正是来自于这口棺材之中。宋慈于棺材边停步,探头看去,棺材没有盖子,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蜷缩于其中。忽然“咯咯”声大作,这具尸体一下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辛铁柱当即飞步抢上前,宋慈却把手一抬,示意辛铁柱停下。宋慈离得很近,此时已经看清,这具“尸体”后背弓弯着,其上顶着一个大驼子,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祁驼子。祁驼子没有睁眼,嘴里“咯咯”声不断,那是牙齿叩击之声,也不知是被冻成了这样,还是做了噩梦被吓得如此。祁驼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倒头下去,又躺回了棺材里。这般一起一倒,他竟还睡着,一直没醒。
刘克庄虽然挺身护着韩絮,实则他自己也被祁驼子这一出吓得不轻。等他看明白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义庄里悬挂的白灯笼,随即走到棺材边,用力拍打起了棺材。
祁驼子被这阵拍打声所扰,独眼睁了开来。
“还记得我吧。”刘克庄望着祁驼子,脸上带着笑。
祁驼子慢慢坐起,无神的眼珠子动了动,看了看刘克庄和宋慈等人,像是没睡醒,又要朝棺材里躺去。
“你还欠我三百钱呢,说了会来找你拿钱,眼下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刘克庄一把拉住祁驼子,不让他再躺倒。
“是我的,我的……”祁驼子胸前的衣服被拉住,双手忙朝胸前环抱,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刘克庄记得上次给了祁驼子五百钱,祁驼子就曾这般护在怀里,以为祁驼子怀里揣着钱,笑道:“看来你这几日手气不错,在柜坊赢了不少钱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可别抵赖。”
“没钱,我没钱……”祁驼子护得更紧了。
“你过去是临安府衙的仵作?”宋慈忽然开口了。
刘克庄并不在意那三百钱,只是故意为难一下祁驼子,听得宋慈问话,便放开了祁驼子。
祁驼子护在胸前的双手慢慢松开了,头仍然摇着:“什么仵作……记不得了……”
他吧唧着嘴,似乎口干舌燥,从棺材里爬出,揭开墙角一口罐子,拿起破瓢舀水来喝。
“‘芮草融醋掩伤,甘草调汁显伤’,你能说出此法,不可能记不得。”宋慈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唤作祁老二,住在城北泥溪村,以烧卖炭墼为生,我与他见过面,对你的过去已有所知。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案子,是你办的吧?”
“锦绣客舍”四字一入耳,祁驼子拿瓢的手忽然一顿。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喝罢了水,把瓢扔进罐子,又要回棺材里躺下,根本没打算应宋慈的话。
宋慈继续道:“此案牵涉一家三口,妻子为人所害,丈夫蒙冤入狱,他们还有一孩子,当年只有五岁。”提及自己,微微一顿,“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欲为亡母直冤,特来这城南义庄,求见于你。”
祁驼子正要爬回棺材,闻听此言,乜眼来盯着宋慈,似乎明白了宋慈是谁。这么盯了几眼后,他把头偏开了,仍是一声不吭,但没再回到棺材之中,而是站在原地。
“寄顿尸体,一百钱;打听事情,两百钱。”刘克庄忽然伸手入怀,掏出几张行在会子,“两百钱未免太少了,我先免去你那三百钱欠债,再多给你三五百钱,就算多给你三五贯也行。”
祁驼子一向嗜赌爱钱,刘克庄又想使出“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哪知祁驼子没理睬他,甚至没向他手中的行在会子瞧上一眼。他笑道:“你这老头,有些意思。这钱你当真不要?那我可收回来了。”
说着他作势要把行在会子揣回怀中,祁驼子仍是无动于衷。
“你是当年那个有些驼背的仵作?”韩絮忽然蹙眉上前,借着白惨惨的灯笼光,打量着祁驼子的身形样貌,“当年你去过嘉王府,却被王府护卫驱赶,我说得对吧?想不到你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祁驼子不认得韩絮是谁,朝韩絮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仍是不说话。
祁驼子没有再爬回棺材里睡觉,而是一直站在那里,这般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不作声,足可见祁驼子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不愿开口而已。祁驼子因为锦绣客舍的案子丢掉了仵作之职,后来又连遭变故,家中失火,妻女身死,自己瞎了一目,从此性情大变。宋慈理解祁驼子为何不愿开口,不打算再勉强,见刘克庄又要问话,冲刘克庄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我们走吧。”说完转身向义庄大门走去。
刘克庄也知晓祁驼子的过去,将那几张行在会子放在一旁的棺材上,随宋慈离开。韩絮和辛铁柱见状,也都转身而走。
“我记得那人,他名叫宋巩。”宋慈即将走出义庄时,祁驼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行凶杀妻,证据确凿,本就是杀人凶手。”
宋慈闻言一惊,回头望着祁驼子,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你就是宋巩的儿子吧,当年我去锦绣客舍时,你还没这口棺材高。”祁驼子摸了摸身边的棺材,声音发冷,“我说你爹是凶手,就算他侥幸出了狱,杀人的也还是他。”
当年祁驼子随司理参军赶到锦绣客舍时,宋慈的确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祁驼子的后背只是稍微有一些驼,眼睛也还没瞎,衣着很是干净,与如今可谓判若两人,是以宋慈上次来城南义庄见祁驼子时,根本认不出。他原以为祁驼子知晓一些独特的验尸之法,定然精于验尸,当年又负责查验他母亲的尸体,说不定发现过什么线索,能对他追查凶手有所帮助,却没想到祁驼子一开口便咬定他父亲是凶手。他走了回来,与祁驼子隔着一口棺材,道:“你何以认定我爹是凶手?”比起一贯的平静,他的语气加重了不少。
“床上到处都溅着血,地上也有不少血,此外还有一串沾血的鞋印,从床边一直通向窗户。”祁驼子挑起独目,“郭守业让你爹脱了鞋子,与房中那串鞋印比对,大小完全一样。你爹明明回过客房,却撒谎说没有。衣橱里的东西很乱,被翻动过,衣服都在,唯独少了一双鞋子。是你爹行凶杀人之后,因为鞋子沾了血,所以拿走了一双干净的鞋子,在外换了鞋,把带血的鞋子处理掉了。郭守业问过那些个学官,你爹在琼楼一去一回,脚上的鞋子是不是换过,那些个学官都说没注意。郭守业也问过你,你说不记得你爹早上出门穿的是哪双鞋,这事难道你忘了?忘了也不奇怪,当年你就那么点大,能记得什么。”说到这里,鼻孔里一哼。
宋慈没有忘过,凡是与母亲命案相关的事,他全都记得。当时命案发生之后,是有一个方面大耳的官员来问过他鞋子的事,然后父亲就被那官员带着差役抓走了。在父亲入狱的十多天里,他常常忍不住想,自己已经没了母亲,会不会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是不是自己不够细心,没留意父亲那天穿的是什么鞋子,才害得父亲被人抓走?这一想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宋巩出狱之后,他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错。从那以后,他开始处处留意身边的细节,渐渐养成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对四周观察入微的习惯。
“原来你是凭借这些,认定我爹是凶手。”宋慈的语气放缓,恢复了惯常的镇定,“你所说的郭守业,是当时府衙的司理参军吧?”
祁驼子没应声,只是一哼,隐隐透着不屑。
“这位郭司理,”宋慈问道,“如今身在何处?”
祁驼子把头一侧,道:“别人早就平步青云,不知高升到何处去了。”
这话似乎隐含恨意,且祁驼子不称郭守业为“郭司理”,而是直呼其名,可见其对郭守业的态度。宋慈抓住祁驼子的这一丝愤恨,故意问道:“那你为何没能平步青云,反倒沦落至此,做了十多年的义庄看守?”
“为何?你倒来问我为何?”祁驼子忽然独眼一张,“若不是为了给你爹申冤,我会沦落至此,在这义庄看守尸体?”
“原来你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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