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第84章 两茫然(o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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