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跳步越上台阶,蹲在摆满手工艺品的棉麻地毯前,看上去这块红绿条纹的毯子也是老奶奶的作品。
“这也是木雕吗?吉本斯风格?”我的心跳可太快了,咚咚咚咚——仿佛可以穿破皮肤的阻隔震耳欲聋,我随便指向一朵蜷曲叶片,绽放的花朵问出声。
弗拉基米尔落在后面,我听到他慢悠悠地脚步声,一下一下好像踩在我疯狂跳跃的心脏,他站在我身边,没有蹲下来。
“只是普通的欧式雕花,与吉本斯无关。”他的声音非常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我突然觉得自己看上去肯定蠢兮兮的,搞不好我的脸比毛线团都要红。
弗拉基米尔继续补充道:“这是来自欧洲的雕花艺术,通常使用传统的手工艺技术,将花卉,树叶,藤蔓等自然元素进行雕刻,载体不局限于木头,也包括石材,金属或是塑料上。”
他平静地叙述,丰富的知识储备和见识阅历让他能够侃侃而谈,他没有一丝沾沾自喜或者得意的炫耀,好像这些都不过是常识。
猛然漫上来的自我蔑视使我感到反胃,我蜷缩着环抱半个身体,开始讨厌有些多愁善感的自己。疾病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的思维习惯,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认知能力,它们是顽固的毒瘤,一点点腐蚀虚弱的灵魂,日积月累中将我变成一副无可救药的模样。
我比任何人都要厌恶被疾病操控的自己,情绪脆弱反复,只不过一点风吹草动就难以招架,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浸抑郁的泥潭里。
我看着摊位上精细,复杂,生动的欧式雕花,展现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与奢华,即使旧日繁华已经消逝在过去,可这些精美华丽的艺术品仍然躲过战火走过漫漫时光留存下来。
我的双臂用力压迫两肋,身体用力下压形成一个更安定的姿态,虽然下肋骨的伤处隐隐作痛,可这份疼痛能让我远离病态的情绪和负面的思绪,我的目光还落在雕花上,手臂隐秘地发力。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一开始是困惑,然后很快不耐烦起来,“弗洛夏!”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低吼,我偏过头,看见他弯腰俯在我的脸颊旁,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用行动代替语言。
他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拉起来。弗拉基米尔无疑是在忍耐,我能感受到他此刻压抑的怒火,那些不理智的愤怒来得突然,他正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把我暴打一顿。
“呃?”我有些畏缩,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困惑,我被他提起来,力气大得仿佛能够直接捏断我的胳膊,我如同一只小鸡仔,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我们注视着彼此,在斑驳开裂的石墙前,风中稀释了圣奥茨特的寒冷,低温随着日暮黄昏侵袭库夫怀尔德。弗拉基米尔放开我的胳膊的动作缓慢,他差不多以一次一根手指的速度松手,我按着血液不畅而僵硬的手臂,小声地抽气。
他激烈的反应很快消失,他像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睛,同时烦躁地扯下白色的高领毛衣,我看到他光滑细腻的脖颈露出来,喉结上上下下,急促地吞咽口水。
“不要······不要在这样了,被勒住脖子,我不能呼吸了。”弗拉基米尔眼中是深不可测的海底,他的语气此刻犹如背负罪恶的信徒绝望的祈求。
在弗拉基米尔身上,我体会到某种熟悉的失控,这种不自控通常预示着难以承受的毁灭性的痛苦。
“对不起。”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呆住了。也许弗拉基米尔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发作了,我本来可以心安理得这样想,可道歉还是从我紧闭的双唇中溜出来。
尽管理智在不停地撇清关系,但我无法无动于衷,我看到弗拉基米尔的无助,他面对不受控制的情感的无能为力,我被这股同类身上的血腥气息吸引了。
“不是你的错误时,不要随便道歉。”弗拉基米尔把臂弯里的淡蓝夹克套在毛衣外面,他恢复冷静的速度给他带来一种很难捉摸的感觉。
他在告诉我,我不是始作俑者,他安抚的口吻又让我想到了安德廖沙,还是说这只是贵族们之间基本的礼仪。
“即使手里拿着玫瑰花,也不能用玫瑰伤害女孩。”老奶奶推了推厚厚的老花镜,她的眼睛在玻璃后大得像是小精灵。
老奶奶以为弗拉基米尔在争执中对我动粗,她手指上下翻飞,熟练地打着毛衣,还不忘给出长者的教导:“一个正直的年轻人要绅士地对待女孩,这是不能丢失的品格,你看上去不像那些没分寸的坏小子,所以不要做这种不好的事。”她眼睛眯起来,透过厚底镜片语重心长地说着。
弗拉基米尔被老人冤枉了,可他丝毫没有愤怒与狂躁,似乎他无法支撑那些激烈的情感,他的表情默然,静静伫立一旁。
我有理由怀疑在他脑子里,可能正在撰写一张邪恶的计划表,上面有不识时务出现害他淋雨的安德廖沙,森林里那群卑鄙的袭击者,混乱难闻的服装店,还有眼前倚老卖老的老太太,当然也包括始作俑者——我,都在他想要彻底清除的名单里。
“不是的,老奶奶,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急得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
老奶奶打了一个漂亮地蝴蝶结:“叫我奥科萨娜女士就好。”
“奥科萨娜女士,不是他的错,是我···不,不是我····总之,就是一场误会,您不必指责他。”我解释地结结巴巴,因为不论我怎样绞尽脑汁地回想,弗拉基米尔似乎是受害者,而我一脸无辜地拿着匕首,上面满是鲜血,却不是真正的凶犯。
我大喘气一下,决定闭上嘴巴,奥科萨娜女士挂上慈祥的笑容,她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体贴地说:“我明白,年轻人正是好时光,爱情还在捉弄你们这群别扭的小家伙呢,以前我也像你们一样,总觉得还有花不完的时间,坐在怀尔德东边山坡上,繁茂的威姆士松树下听他弹吉他,那把吉他太破了······”
奥科萨娜女士甜蜜地笑了,残阳的余晖落到她满是皱纹的皮肤上,她太老了,可似乎青春的美好和爱情的悸动让她焕发生机,羞涩而幸福地恍如少女。
弗拉基米尔作为被批评的“坏小子”显得气定神闲,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奥科萨娜女士的往昔岁月,接着迅速贴近我,伸出一只手指按在了我气鼓鼓的腮帮子上。“走吧。”他像是在讲悄悄话。
他说完,恢复一脸平静转身就走,我急忙跟上,“再见,奥科萨娜女士。”
奥科萨娜女士也不织围巾了,她沉浸在昨日的回忆里,或许她不是在对两个陌生人讲故事,只是借着契机回味过去。我最后看了奥科萨娜女士一眼,可惜我可能再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游人变得稀少,商铺还没有打烊,可石阶上的小摊纷纷开始收回去了。我们经过几家店铺,门口的小摊上的物品剩下不多,我跟在弗拉基米尔身后,他忽然停下脚步。
我低头看去,这是一家售卖各种古董毛毯的店,弗拉基米尔停在挂在木板上的羊毛毯前停下来。
就算我对古董毛毯一无所知,我也能够看出这张毛毯的不凡——误入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树林间几只红胁蓝尾鸲发出低鸣,溪水漫上两侧的土壤,骆驼靠近水源,远方在阳光洒下的光斑里,古堡在绿树间若隐若现······
“画工很了不起。”这是一幅奇幻的山野图,走线细密紧实,笔触典雅明丽,我第一次接触到巡回画派风格以外,其他具有震撼力的写实风格。
“这是十七世纪末法国奥布松地区的纺织工艺,由上等羊毛和真丝制成。没想到这种小地方还有不错的东西。”弗拉基米尔语气里有淡淡的欣赏,我立刻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注视着挂毯。
他的眼光高的吓人,我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能使弗拉基米尔感到满意的东西,这件挂毯果然很特别。
“这是迷迭草吗?”我瞪大双眼指向这张手工羊毛真丝挂毯上,河边长出来的几株野草,他们与我看过到的任何一种草都不像,看上去与马克西姆在卢布廖夫的后院里培育的梅鲁克斯草相似,只是叶片更加轻薄,好像能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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