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美惊呆了,她只知道沈勇朱广茂他们为了回沪在搞事情,但完全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当她发现陈斯南也躺在一堆孩子中间干嚎的时候,心情是崩溃的,她根本没有多想,立刻跑过去抱起陈斯南就回了宿舍。那晚她几乎和曹静芝孟沁翻脸了。
“我们和你提过的。你不是说好一起参加的吗?”曹静芝也生气,因为顾西美的“临阵脱逃”,孩子们跟着爬起来乱跑,导致他们策划良久的悲情请愿落了空。
顾西美义正言辞:“你们又没说是这样搞法。提要求写信都可以,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威胁组织!你们在犯大错误。”
“黑龙江、云南,大家都这么做。”孟沁不以为然:“现在四人帮倒台了,如果我们不激烈一点,上面根本注意不到。”
争执许久不欢而散。陈斯南追在曹静芝身后问:“大妈妈,平平哥哥说哭几声就有大白兔奶糖吃的,我没哭完——还有糖吗?”
高高兴兴捧着一把奶糖的陈斯南又一次遭到了姆妈的棍棒教育,屁股上挨了三板子,糖也被没收了。她由此得出朴素的人生经验:如果一定会被生活毒打,绝对要把糖先吃了。
——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四岁的陈斯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万春街。
在此前,她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不良记录:一周岁时从几十个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门,视察了整排宿舍后,险些掉进粪坑。两岁半时大模大样从幼儿园溜了出去,走了一公里路,在村里维族老奶奶家骗了一顿土豆汤。三岁半的时候藏在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鸡鸣鸭叫,到了县供销社后,她被朱广茂拎出来,听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顾北武的传说,在阿克苏县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一整盘牛肉抓饭,最后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镇。
万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说这孩子跟她大舅舅顾东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搁在十年前,她串联去武斗之都重庆,都能活着回来。
陈斯江的心情很复杂。她已经是万航渡路小学的优秀小学生,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兼文艺委员,在电视台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经历,接触过的小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这样的,她从来没碰上过。当然这毫不损伤她对妹妹掏心掏肺的爱。
斯南回来第一天,陈家吃团圆饭。三个堂哥早就到了,陈斯民和陈斯强围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来你在新疆有个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斯江立刻跳了起来:“瞎说!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头发!”
已经上了初中的陈斯军翻着一本小人书,抬头瞥了一眼后一脸嫌弃:“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就是个小新疆。陈斯江你带她出门别说是阿拉阿妹。没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陈斯民做着鬼脸哈哈笑,却被斯江狠狠踩在脚上,抱着脚跳了几下喊得更凶。
斯江扭头喊斯南:“妹妹,走,我们下楼去玩,不睬他们。”
陈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小腿晃啊晃,嘴里含着盐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驳:“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个堂哥:“他们是——”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斯民和陈斯强突然有点期待,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过斯江喊他们哥哥。
斯南拿出嘴里的棒冰,做了个鬼脸:“你们是三个大笨蛋大蠢驴大傻瓜!”
三个堂哥懵了,他们这是被一个四岁的小东西骂了?陈斯民一伸手想教训她,被斯江拦了正着。
斯江乐得哈哈笑:“就是就是!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亲妹妹,很像她小时候呢。
“你敢骂人?”陈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状吓唬她,却发现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两下:“陈斯南,你再骂一句试试!”
斯江回头喊:“妹妹别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来了。”天大地大,万春街还是顾北武的名头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陈斯南却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开始骂:“笨蛋、瞎子、傻子、戆徒、猪猡——”
“陈斯南!你在干什么?”陈阿爷一脸铁青地出现在客堂门口。
斯江刚要替妹妹解释,却见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让我试试骂人,我不骂他就要打我,我只会这么多。阿爷,骂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骂了吗?”骂人真累,打人比较简单。
还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陈斯民立刻瘪忒:“没!我是说你再骂一句试试——”哎?身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立刻退开了几步?
陈阿爷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你们三个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骂人?妹妹才多大?你们自己不学好,还要教坏她?!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烂他们的嘴!”
跟着上楼来的顾西美大喝一声:“陈斯南,你给我滚下来!你又欺负人了是不是?”
陈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边,眨着大眼带上了哭音:“姆妈,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脸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陈阿爷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两秒钟,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长在新疆乡下地方的小孙女,但是姓陈的被姓顾的打得满脸是血,还是个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江眼泪立刻决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姆妈:“姆妈,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妈打到流血,斯江怀疑人生了,姊妹俩抱头哭成一团,一个泪如雨下真情实意地哭,一个挤眉弄眼扯着嗓子装哭,场面陷入混乱。
夜里回到顾家,面对顾阿婆和顾北武严厉指责的眼神,顾西美憋屈得不行:“陈斯南,你自己说说清楚,你那次鼻子怎么流血的?”
“姆妈打的。”陈斯南坚定不屈地回答,人却紧紧扒住斯江不放。
顾西美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是你先在教室里打人,姆妈要你去教室外面罚站,你耍赖不肯出去还哇哇大哭对不对?”
“对。”陈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认,却更加抱紧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抚她几下,泪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时候一样,被欺负了才打人的。姆妈只看到她打人却不问原因就要罚她,妹妹真是太可怜了。
顾西美松了口气,谆谆善诱:“姆妈说了几十遍别哭你都不听,有没有?”
“有。姆妈就打囡囡脸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泪,没有打你的脸。是你不停地甩脑袋,用脸撞我的手。”顾西美自己听着都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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