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开了温度恒定系统,裴可之正解开斗篷和风衣,随手将他们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你不是要吃柿叶饭团吗?一面儿的鱼拿来做饭团,一面儿的鱼拿来做刺身正好。”他说。不出意外,他里面穿的是依旧是黑色,黑色的高领针织衫,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只在裴可之身上见过黑白灰,黑色尤其多。
这些衣服的质感和品质是有的,但每每见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里,我总隐约感到沉重的阴翳,那是死亡的气味,他将它批在了肩上。这种感觉唯有他在医院坐诊,穿着白大褂,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才能消弱几分。
屋内的布局、家具,自我三十九岁和裴可之一起购入这间房子时就再也没动过。现在我住进来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添了个鱼缸。裴可之打了声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奔向盥洗室冲澡。我则是依照他的指示,将鲑鱼送进冷柜里冻住。
冲完热水澡出来,裴可之擦着头发,往客房瞥了两眼,“有客人住过?”
我正把上次陈丹又给来的高档饼干摆在盘子里,“我那个侄儿,姚乐菜,住了段时间,”我说,“他考试去了,上个月才走。”
裴可之点点头,又问,“什么考试?”
“军校统考,就是那个要面向大众直播的野外求生。”
“那个考试啊,”他又点头,“以前还请很多精神医生去做评估。”
我抬起眼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说,“就和那些被滥用的情绪抑制器一样。”
裴可之跪坐在我的身旁,他对甜食兴趣不大,只端起杯子喝了喝热茶。
谈到这个问题,我叹了口气,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监管局写邮件,为的就是这件事儿,“明年年初会有一个加强精神类医疗器械申请审核的提案,解决还需要循序渐进,但至少能改善一下这个问题。”
他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别的,“精神疗养院那边说你最近有去过?”
我并不隐瞒,“陪小缘一起去的啦。”
”奚子缘?“裴可之向我确认。
我说对。
裴可之放下半湿的毛巾,将灰色的卷发拨到一边的肩膀上,他望着姜冻冬,垂着眼,他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我总觉得他的话……更像是那些有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的病人。”他说,依旧是那种带着不偏不倚的学术口吻,以此佐证他绝无私心,“要我来形容的话,他是野兽,他的一切社会化行为都是伪装。”
说完,裴可之细细观察姜冻冬的表情,姜冻冬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这么反问他。
裴可之笑了笑,“直觉吧,你知道的,我学的最好的是宗教与犯罪心理。他让我很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
姜冻冬显然不喜欢‘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这种表述,也不喜欢就这么给人贴上标签,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可是刑警的骨干队员诶,前段时间还升职了。”
“他是刑警和他有潜在的罪犯气质不冲突。”
“可他至少没有走上那条路,不是吗?”姜冻冬说,他望向他,带上了严肃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的姜冻冬总有不容冒犯的严厉。
裴可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知道,他不能再纠着这一点不放了。
看上去嬉皮笑脸,爱打闹玩笑的姜冻冬,在涉及一些底线的话题上总是格外强势。也只有在这种时刻。裴可之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姜冻冬性格里强硬的一面。
“你很维护他。”裴可之巧妙地转移话题。
姜冻冬没有否认,“他还没有犯过错,并且一直都在努力不是吗?他在变得更好。”
裴可之笑了笑,他不语,只是又含下一口茶,任由温热的苦涩在他的口腔流淌。
聊到这儿,又下起了雨。
今年秋天的雨淅淅沥沥的,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怎么也下不干净。雨水打在梧桐树下的鱼缸里,不多时就浅浅地汇成了一层。
裴可之注意到了这个足以容下一个成年人躺下的水族箱,问姜冻冬怎么不往里面养鱼。
“没找到合心意的。”姜冻冬答道。
“你要哪种?”
“要能会仰泳,又会鼓掌的鱼。”
裴可之说,“听起来不像某种鱼,倒像是某条特定的鱼。”
姜冻冬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里,在了解姜冻冬这件事上,大概鲜少有人会超过裴可之。更稀奇的是,这种了解还是建立在裴可之不完全知道姜冻冬的人生上。
或许这是他的天赋,姜冻冬想,了解他人的天赋。
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伴随吹进屋里的风,气氛舒缓了下来。裴可之接着轻声说,“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你究竟是温柔还是冷酷。”
他直视姜冻冬的眼睛,仿若要看清他最真实的想法,“你像一个救世主,总想让周围的人变好——你周围的人也的确都会朝那个‘好’的方向发展。你明知道大多数人在‘变好’的这条路上注定备受磨难,可是,你认为这样的磨难会使人成长,所以反倒会将对方推向那场痛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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