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年的光阴仿佛来了又去,声音越变越大,她听见更多声音,有人大声叫喊,渡河时水花飞扬。战马在打着响鼻。她看到他了……虽然只是一刹那,虽然只是透过树木的间隙,但她深知必是他无疑。即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阿克敦的身影依旧清晰可辨,他的盔甲闪烁着阳光,灰色披风随风飘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戴头盔。一瞬间后,阿克敦的身影就又消失在树林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有节奏的唿哨声。
“吐蕃人要到了,总兵力应该有三千人上下!”黑齿常之从唿哨声中准确的阅读出斥候传递的信息,他也曾经去定林寺上过课,理论上讲他也是阿克敦、王朴他们的老师之一。他拔出佩刀,向前指了指:“弩手向前,三列横队!”
虽然是一场遭遇战,但黑齿常之选择的阵地还是很出色的。日光从唐军弩手的背后投射而来,不用担心晃了弩手们的眼睛,地面铺满厚厚落叶,背后是隆起的山脊,两侧密林遍布,脚下丘陵缓缓下降,直至河边。地势越低,矮树丛便越见稀疏。黑齿常之下令骑兵全部下马,在弓弩手的两侧列阵,丹阳藤牌手列阵于弩手之后,他本人身居高处大旗之下,面前是两具随行的“蝎子”。
斥候们的战马越过溪流,溅起漫天的水花,吐延芒结波的心不禁为之雀跃,他安然无恙,真好!她不禁低头向神灵祈祷感谢。
阿克敦勒紧缰绳,战马高声嘶鸣,他对黑齿常之高声道:“吐蕃人马上就要到了!”
“很好,回到你的位置去!”黑齿常之仿佛一块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吹号,欢迎客人!”
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阵阵号角声响起,引起阵阵回音,吐蕃人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的坡地上,横队无穷无尽,矛尖犹如寒星,羌人少女的心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一下、两下、四下,她不禁仇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仇敌就在眼前,自己难道害怕了吗?
吐蕃人并没有让唐军等待,随着阵阵牛皮鼓和号角声,吐蕃人的横列开始向前移动,与唐军一样,吐蕃人将步兵布置在当中,骑兵在两侧,而有些不同的是,吐蕃人的排成了三叠阵,一开始渡河进攻的只有第一阵,后面的两叠留在原地等待着号令。
“好托大的吐蕃兵!”黑齿常之冷哼了一声,心中警惕之心却更盛了。这种三叠阵在古代民族的军队中其实很常见,比如古罗马人就将军队依照年龄和装备分为三列,第一列是最年轻和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士兵,第二列是有成年的有一定战斗经验的士兵组成,第三列是年长且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被称为后备兵。交战时第一列先投入战斗,当第一列无法击败对手之后,第二列的壮年兵投入战斗,如果第二列还无法取胜,则一直在最后养军蓄锐的第三列老兵投入战斗。有读者可能会奇怪,为何古代的将军们不将全部军队一次投入战斗,将敌军彻底打垮而这么麻烦呢?这岂不是添油战术?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在冷兵器时代,大部分时候两军交战的阵线长度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太长,原因很简单,当时将领指挥军队的方式要么是鼓号,要么是旗帜,如果阵线超过一定长度,将军就根本无法指挥军队协同作战了。既然阵线的长度已经确定了,那么双方能够直接交战的士兵也有一定的上限,如果超出了这个上限,更多的士兵其实也只是在后面摇旗呐喊,没法真正厮杀。那么与其将所有的士兵一次性投入战斗,不如分成若干列,根据战况逐次投入战斗更灵活。
但也不是所有军队都能做到这种三叠阵的,首先这么做通常每一叠阵的士兵数量都会处于劣势,而阵中的士兵看到敌方数量比自己多的时候,必须能保持战斗的勇气和韧性,这就很不一般了。吐蕃人敢于面对唐军还摆出三叠阵来,说明其将领对自己士兵们的纪律和勇气非常自信。
吐蕃士兵的靴子踏入河中,溅起水花,鼓声如雷,震的吐延芒结波头皮发麻,她突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自己真的能够向吐蕃人复仇吗?
最先开火的是唐军的“蝎子”然后是弓手们,至于那些宣润弩手,他们并没有开始射击,而是依旧保持原地不动,似乎像是一群雕塑。吐蕃人的行列不断有人倒下,但旋即被后面的人填补空缺,就仿佛一堵会移动的石墙,匀速向前移动。直到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大概五十步上下时,弩手们才开始射击,射完的弩手退后,开始用脚踩住弩前的铁环,用腰带上的铁钩扣住弩弦,然后站直身体,用腰腹之力将强弩拉开,最后装上弩矢。
面对如此强劲的强弩,吐蕃士兵的行列迅速出现了更多的缺口,虽然立刻被后继者填补,但那种泰然自若的气势也不复存在了,终于吐蕃人阵中传出响亮的号角声,连续三声。第一列的吐蕃士兵齐声呐喊,然后快步冲了上来。
“弩手退后,换大棒!”
随着号令声,弩手们散开,退入后面藤牌手的间隙,他们将换上顶端包裹着铁皮的大木棒,准备混战时投入战斗,而藤牌手们先向扑过来的吐蕃人投出一排标枪,然后排成一道紧密的盾墙,顶住了吐蕃人的冲击。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的将军们都一致认为短兵相接是各种战斗中最残酷,也是最考验士兵勇气和坚韧的一种。而吐蕃人就是凭借这个击败一个个敌人,将自己的帝国从青藏高原西南一隅扩张到从印度河到北方草原的广袤土地的。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竭力劈砍撞击着前面的盾墙,试图将其冲开一个口子,冲破敌人的阵线,然后追亡逐北,砍杀敌人的溃兵。
从他们过往的经验看,这个过程应该并不长,很少有人能够抵挡这种猛烈的进攻的。但这一次,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对面的盾墙有着出乎意料之外的坚韧,他们相互用盾牌掩护,并不时从盾牌的缝隙刺出,将己方的勇士刺死,而己方的进攻大部分都徒劳无益的消耗在那面盾墙上了。
吐蕃阵中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第二列的士兵开始向前移动,显然吐蕃人的将军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他要增加筹码,一举击溃对手。
“阿克敦,沙吒相如,你们几个上马,领骑兵从两翼冲出,侧击敌阵!”黑齿常之大声道,他很清楚再坚强的盾墙也不可能无限制的抵抗冲击,战场上对抗进攻的最好办法不是防守,而是巧妙的反击,吐蕃人这种横列的弱点就是两侧,只要骑兵出现在战场上,步兵本能的反应就是收缩两侧,防止敌军骑兵的侧击或者迂回。
随着唐军中军大旗的晃动,数百骑从唐军两侧涌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了吐蕃人第二列两侧的顶端,然后向其射出一阵箭矢,然后向其背后掠过,受到威胁的吐蕃人第二列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位于横列左右两端的步卒开始向中央收缩,形成一个巨大的“门”字形。
“好,这些吐蕃人还真有两下子!”黑齿常之赞道,直到热兵器出现前,冷兵器步兵对付骑兵迂回的办法其实都大同小异,都是两翼收缩,横队变纵队,组成一个类似于空心方阵的阵型,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在混乱的战场上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不光要出色的指挥官,士兵们的勇气和纪律也是不一般。
随着吐蕃人后阵的号角再次响起,吐蕃军的第三阵,也是最后一阵也开始向前移动了,与其一起移动的还有大旗和为数不多的骑兵,吐蕃人的战马并不好,高原上的马匹坚韧,耐力好,但体型矮小,冲刺速度也不快,和唐军高大的战马比起来也就比驴子强点,所以吐蕃军队中大部分骑兵都是由其他被征服民族的仆从军担任的,而这队吐蕃军由于还没搞定当地的羌胡部落,骑兵少且弱,显然吐蕃人这是要孤注一掷了。
第534章 背水
“传令下去,鸣金,让骑队退回来!”黑齿常之喝道,由于他选择的阵地正处于一个缓坡上,他能够居高立下,毫无遮拦的俯瞰整个战场,可以清晰的看到吐蕃人的二阵和三阵队形严整,为数不多的骑兵也只是缓步向前,始终保持着与己方步兵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唐军骑兵能够在骑兵战中取胜,吐蕃骑兵也可以退回己方的步兵方阵后,重整队形再战。唐军骑兵很难将吐蕃骑兵彻底消灭或者驱逐出战场,更不要说侧击或者从背面夹击吐蕃人,赢得最后的胜利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骑兵们先退回来,占据高地的优势,先居于不败之地再说。
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鸣金声,沙吒相如回过头,向己方的本阵望去,只见那面帅旗依旧屹立不动,他是黑齿常之的多年老友,立刻就猜出了老友的意图。举起手臂高声道:“吐蕃狗要拼命了,咱们犯不着在这里和他们拼,先回本阵歇口气!”
随着号角声响起,唐军的骑兵就好像回笼的鸟儿,开始收拢队形,然后缓慢的向山坡上退去,吐蕃的后两阵开始重合到了一起,然后开始沿着缓坡继续向前,向唐军阵地压了上来。
“快,快,拿水来!”沙吒相如跳下马,抢过仆从递过来的水袋,痛饮了起来,他喝了两口,便大声道:“马,马也要饮足了,马上又要冲阵!”
随着吐蕃人二阵和三阵的靠近,唐军的盾墙后产生了一种恐慌的情绪,虽然这些丹阳盾牌手都是曹文宗精挑细选出来的,身强力壮,都有一定的武艺基础,在长途行军的过程中也锻炼了纪律性和服从性,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和吐蕃兵这么顽强坚韧的敌人交手。他们亲眼看到吐蕃人的头阵在强弩和标枪的射击下,尸横遍野,但剩下的人依旧坚定向前,反复冲击盾墙,而现在又有更多的敌人向前,仿佛永不停息的浪潮一般,而己方的骑兵却退了回来,两厢一比较,顿时有人动摇了起来。
正在阵前督战的曹文宗看的清楚,他心知眼下情况万分危急,这两军交战就和两个壮士角抵一般,一旦搭上了手,纠缠到了一块,那边是谁也不能后退半步,一旦退了,那就如山崩地裂一般压了过来,除非有十倍于对手的气力,绝对翻不了盘。
“我曹文宗门下弟子何在!”曹文宗高声喝道。
“李波在此!”
“王鹤权在此!”
“刘不害在此!”
随着一声声应和声,三十余条汉子皆云集于曹文宗身旁,他们都是从长安时便跟随他的门下弟子,皆有过人只能,曹文宗目光扫过众人,拔刀喝道:“大都督平日以国士相待,今日形势危急,我等当以国士报之!”说罢大喝一声,一手挺刀,一手挥舞铁锥,直入吐蕃阵中,身后弟子紧随,当者刀劈锥击,无不披靡。身后丹阳兵见之,士气大振,齐声向前,居高临下之时,吐蕃的第一阵被压的向后退却来。
“曹文宗这铁锥着实了得!”黑齿常之在大旗下看的清楚,只见曹文宗领着众弟子直入吐蕃阵中,手杀十余人,如入草芥之中,不由得连连咋舌,他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赶忙下令击鼓,各军齐进。
吐蕃人的二阵、三阵正在缓坡上向前,试图将激战已久的一阵替换下来,但没想到刚刚还对己方颇有利的战况陡然逆转,一阵被压得节节后退,一时间陡然挤成了一团,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吐蕃的将领也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一边喝令一阵回头死战,一边下令敢冲乱己方阵型者,无论是谁一律当场斩首示众。一转眼间,二三十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被砍了下来,丢在阵前示众。
但唐军骑兵的优势在这个时候表现的淋漓尽致——四条腿总比两条腿的快,唐军的骑兵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直接冲入吐蕃人一阵与二阵的空隙,从背后向吐蕃人的一阵发起了冲击。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气势冲垮了敌人阵线,一直向阵线中央招展着大旗的地方冲去。凡是这股奔腾澎湃的洪流冲过的地方,只听见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杀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武器和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刀和剑砍在金属盔甲上和肉体上的各种声音。
第一阵的吐蕃士兵已经激战了小半个时辰,早已是疲敝之卒,同时在正面和背面遭到唐军步兵和骑兵的夹击,再也坚持不住了,纷纷向后退却,即便是少数最勇敢,最顽强的人,为了不被同时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敌人吞没,也不得不向后退却,来确保自己的身后和两侧得到同伴的保护。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随着第一阵吐蕃军的大旗的倒下,失去了指挥官的吐蕃人有的还在各自力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冲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溃奔逃命,互相践踏,但没有人放下武器向唐军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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