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宿卫天子呀?还能作甚?”
“呵呵呵!”那人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是长安人,各地来长安上番的军士有修房的,有当跑腿的,有当挑夫的,反正百工杂役都有,就是没有宿卫天子的,那可是贵人子弟的差使!所以你明白了吧?一群杂役被叛军打败又有什么奇怪?”
“百工杂役?怎么会这样?府兵不应该是侍官,天子卫士吗?”桑丘不解的问道。
“侍官?天子卫士?”那汉子摇头笑道:“你可知道,在长安洛阳,侍官可是骂人的话,说某人是侍官,就和骂某人是奴婢一个意思!你想想,长安城里有多少高官贵人?这些人要修建府邸、园林,各种差使,都要人替他们奔走做事。他们又不愿意花钱雇人来干,于是各地来上番的卫士不就是最好的用处了?只需和兵部或者他们将领打个招呼,就有几百几千人来给你白干活,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
“这,这些人未免也太大胆了吧?”桑丘吃了一惊:“府兵上番的可是护卫天子的,若都去当杂役,一旦有事,谁来护卫天子?”
“你说的是没错!可长安位于关中,四塞之国,谁会想到这里会有敌人需要征讨?”那汉子笑道:“再说了,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天子,皇后,要不然那么多宫殿园林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二位陛下都把自己的卫士当成杂役用,其他人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
听那汉子这么说天子皇后,桑丘已经吓得张口结舌:“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二位陛下?”
“呵呵!你这外乡人当真好玩!”那汉子笑道:“这都是人人目睹的事情,他们做得我就说不得?我一没官职二没家财,连父母媳妇都没有,全身上下赤条条一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你要去官府告发我就快去,莫要这幅样子!”
桑丘对这汉子倒也颇为钦佩,问过那汉子姓名,姓白名敏,是坊里的一个无赖汉,靠替人帮佣过活。他取出一把铜钱来,塞在那汉子手中:“我自然不会去告发你,只是这等事还是小心些好,免得祸从口出!这些钱你暂且收下!”
“多谢了!”那汉子也不推辞:“我是做一日吃一日的,这两日不能出坊,若无你这些钱,只怕就得挨饿了!”
桑丘送走白敏,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跟随王文佐这些年,随着身份愈来愈高,又取了阿澄那样的媳妇,见识才智都高了不少。他原先以为能出现自家主人的国度,大唐定然是天上之国,大唐天子、朝廷的相公们肯定是圣人君子,即便不如王文佐,也不会相差太远。刘仁轨、刘仁愿、李绩等人更增添了他对大唐的信心。但方才白敏的那番话就好像一只巨手,将蒙在大唐上的那层光鲜的纸撕开了,露出下面不堪的真相来。
“哎,把兵士们当成奴仆杂役使唤,这岂是长久之计?”桑丘叹道:“我本以为天子乃是圣明之主,想不到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真是难以想象。倒是太子殿下仁善爱人,倒是一位值得期待的君主,难怪他对主人这般喜爱,确实不一般!”
又过了两日,桑丘才听到了叛军的消息,天子派出了守卫玄武门的北衙精兵作为增援,领军的将领先将叛军引诱到了渭水河畔的平地,再用骑兵侧击才将其击败,斩首千余级,浮尸数十里。
但根据白敏晚些时间带来的情报,朝廷的军队的确击败了叛军,但在这场战斗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并非北衙精兵,这些在天子仪仗担任前驱护卫的武士们根本就没有参战,从开始到最后他们都只是站在阵后的大旗下以为威慑,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一位朝觐天子的回纥王子和他的两百多护卫们,这些骁勇之士在两军激战时从侧翼切入叛军的行列,将其一分为二,这才将叛军打败。
第586章 原委
但更让桑丘惊诧的消息是击败叛军之后,朝廷的大军并没有衔尾追击,将这群胆大妄为的河北叛军一网打尽,而是开始争夺战场上叛军遗落的金银财物,更恐怖的是,大胜之后的回纥人甚至对附近的村落烧杀抢掠,尸首飘入渭河之中,下游数十里都能看到。
“这,这怎么可能?”桑丘已经听到张口结舌:“这里可是关中呀!那渭河距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远,可谓是天子脚下,那些回纥人这么大胆?敢在这里抢掠?他们就不怕朝廷惩治?”
“惩治?”白敏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郎君你也是个官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在朝廷眼里这些回纥人可是有功之臣,贵客!若没有他们,这伙叛军可没这么容易对付的?若是再打输了,朝廷恐怕就要坚壁守城了,城外那么多庄园别宫可都成了那些叛军的囊中之物,那长安城中的贵人们损失可就大了!比起这些,死上千百姓,十几二十个村子被抢掠一番又算的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功劳归功劳,过错归过错,功过不能相抵消,这些回纥人是有功,可不能对后面的过错当做没看到!”
“哎,你还真是不明白!”白敏摇了摇头,笑道:“我就打个比方吧!你家遇到盗匪袭击,正形势危急的时候几个正好来家中拜访的客人拔刀上前,把强盗都赶走了,事后这些客人也没和你说,就从你家的牲口栏里牵出十几只羊,两头牛来杀了吃,你难道会因为这个怪罪他们?”
“这自然不会怪罪!”桑丘苦笑道:“可也不能这么比吧?回纥人杀得是人,又不是牛羊,岂是一回事?”
“在你眼里那些村民是人,可在朝廷眼里可就未必了!”白敏冷笑道:“只怕在朝廷眼里,那些百姓服劳役,缴纳赋税,不和牛耕地,羊长毛,吃肉一样吗?”
桑丘听到这里,顿时哑然,他想起自己当初在百济当牧奴时,也曾经被主人虐待打骂过,在当初的主人眼里,只怕他还真未必比得过放牧的牲畜,没想到唐国的朝廷天子也是如此,难道天下真的都是一般黑吗?
“罢了!”白敏见桑丘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惹恼了对方:“方才是我说的过了,还请郎君包涵!”
“没什么!”桑丘摆了摆手:“你没有说错什么,刚刚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算了,不提这些事情了。我看你身上衣衫单薄,马上就要入冬了,我有两件旧衣你先拿去穿吧!”
“在下家贫,就谢过郎君了!”白敏拱手拜了拜,桑丘让部下取了两件旧衣出来,交给白敏道:“你那些话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若是让多事之人听了,只怕会惹来祸事,今后还是要谨慎些好!”
白敏知道桑丘乃是好意,躬身谢了,接了旧衣便告辞。桑丘回到屋中,心情低落,他刚刚来到长安时,就被这座伟大的城市而震撼,这里的宫殿、街道、文化、市场、灞桥旁的垂柳、茂陵前的神道和一尊尊石翁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有太多帝王曾经建都于此,而将来这里还会有更多的帝王。他渐渐的能够理解长安人为何在外地人面前总是高傲的抬起下巴,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世界的中心,也会与他们一样骄傲的。
但随着他知道的愈来愈多,那种伟大就好像掉入炉火中的蜡像,逐渐松软,变形,融化了。那些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骏马行走于长安街头的达官贵人们虽然比他的百济旧主人更文雅、更富有、更有权力,但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把别人当成牲畜看待的家伙。
“这些狗东西!”桑丘忿怒的将几案一脚踢翻:“总有一天,也要让他们自己也尝尝被当成牲畜的滋味!”
“郎君,慕容校尉在外面,他说有要紧事!”部下站在门口道,他好奇的看了翻到的几案,不过没有多言。
“慕容鹉?天已经黑了,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事?”桑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但他没有多想:“请他进来吧,正好我想向他辞行,他来了我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辞行?我们要离开长安?不等回成都的人马了?”部下好奇的问道。
“嗯,不等了!”桑丘摇了摇头:“说真的,这里不适合我们,越早走越好!”
部下的目光闪动了下,不过他没有多话,向桑丘行了个礼就快步向外走去。桑丘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失望,是呀!谁不想在长安多呆几天,多涨涨见识呢?可是这里终归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处,像我们这样的人,群山、森林、旷野,草甸、沼泽、荒漠、大海才更适合我们,想到这里,他不禁抚摸了一下腰间的刀柄。
“你赶快换身衣服,太子殿下有召!”慕容鹉一进门就沉声道。
“太子殿下要见我?”桑丘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有机会再次见到太子,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不错,快些,莫要让太子殿下久等!”慕容鹉呼吸急促,面容有些惨白,显然他也颇为紧张。
桑丘不敢多问,赶忙让人取来锦袍换上,然后随慕容鹉出了门,一路向北,从延禧门进了宫门,然后直往东宫而去。沿途桑丘看到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出现的巡逻卫队,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个节骨眼上,东宫殿下为何要见我呢?”
宫城黑暗而寂静。当慕容鹉和桑丘穿过东宫大门时,由缺转圆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壁垒上,一名黑红两色披风的守卫正来回巡视。
进入内殿,桑丘看到两行卫士站在长廊中,殿门是一位身披铁甲的雄壮汉子,神色威严,他向慕容鹉点了点头:“你留在这里就好了,他就是桑丘吗?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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