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黄河。
“您看,那边就是砥柱!”
汹涌浑浊的黄河水奔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脚下的甲板剧烈的摇晃着,让伊吉连博德脸色惨白,虽然曾经乘坐过简陋的倭人遣唐船,但这种裹挟在激流中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水流声,虽然旁边人张开嘴巴大喊,他还是听不清。
“郎君,那边就是砥柱,我们要往下游,就必须经过那里!”
伊吉连博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一阵酸水涌了上来,他顾不得太多,只能剧烈的呕吐起来。旁边人赶忙将他扶到一旁,他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便到这里吧,我们先找个地方靠岸!”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船终于靠到了靠近河边的一个小半岛上,跳板刚刚放下,伊吉连博德便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先是呕吐,然后又喝了几口汤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摇头苦笑道:“这哪里是河,分明就是一个瀑布呀!”
“不错!”随行的官员笑道:“传说上古这里本是一整座石山,阻挡了黄河的去路,是以河水不得泄,冲破堤坝,淹没四方。大禹受天启,凿开石山,以为三门以通河水,有神门、鬼门、人门,而能通舟的唯有人门!”
“原来如此!”伊吉连博德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那大禹既然都把石山都凿开了,为何不索性把这几个岛也挖开了,我们今日也就省了气力!”
那官员听伊吉连博德这么说,也笑了起来:“确实有人也这么说过,不过当初大禹时关中之地并无都城,所以也用不着漕船转运,只要能通河水就够了,倒也无需通舟船,自然无需把剩下的岛屿都挖开了!”
“应该是的!”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那你说若是我们现在要把这砥柱挖开了,需要多少人工?”
“这个……”那官员苦笑起来:“郎君,这可不是需要多少人工的问题,说实话,您并不是第一个在这砥柱上打主意的人,前朝时就有人这么打算过,可惜失败了!这砥柱可不是一个土堆,而是个石山,否则河水如此湍急,早就被冲垮了,若要人工将其凿开,怎么可能?”
“你方才说上古时大禹就能,为何现在不能?”伊吉连博德问道。
“这个……”那官员一时语塞,暗想这厮怎么这么实心眼,都说了是上古传说了,他还要一点点较真,只得笑道:“上古大禹乃是圣贤,能役使鬼神,岂是今人所能及的!”
“好吧!”伊吉连博德看上去对官员的答案并不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走到河岸边,凝视着河中浑浊奔涌的河水,半响之后才转过身来,对那官员道:“你应该听说过一些风声了吧?朝廷要在陕州设置水陆转运使,专门管理漕运转运之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由我来出任水陆转运副使,你对漕运的情况很了解,可否愿意来我手下当差!”
“愿,属下愿意!”
那官员闻言大喜,陕州位于今天三门峡市一带,是当时的漕运要冲,原本就承担着转运漕粮的重任,只是没有专门设立一个官职来管理。他本来在陕州不过是个负责管理渡口的诸津令,正九品上的芝麻小官,伊吉连博德消息这么灵通,还没上任就敢说自己就是未来的水陆转运副使,显然是上头有人的,既然出言招揽,这种机会当然要抓住了。
“好!”看到对方同意接受自己的招揽,伊吉连博德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吴津令你说说看,若要整饬漕运,眼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第646章 两京与漕运
“自然是钱粮!”吴志猛毫不犹豫的答道:“有了钱粮,就有人,有了人才能做事情!”
“嗯!”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不错,那钱粮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小人以为只要方法得当,漕运是天底下最不会缺钱粮的地方!”吴志猛道:“毕竟这船上可是装满了粮食和布帛呀!”
长安,王文佐宅。
“主上,伊吉连博德的信来了!”桑丘呈上一封书信道。
“嗯,算来都去陕州半个月了,也应该有点消息了!”王文佐接过书信,一边拆开,一边笑道:“正好接下来就是秋后,黄河枯水,又是农闲季节,可以征发劳力,争取今年冬天就开工,来年就可以看到成效!”
“主上还是这么急性子!”桑丘一边笑嘻嘻的给王文佐倒水,一边道:“这漕运就好似打仗一般!”
“桑丘,这漕运就是打仗!”王文佐道:“为何大唐在大非川输了一仗,对吐蕃的形势就这么难看?按说吐蕃户口也就不到百万,为何能在陇右压着大唐打?不就是陇右粮食不够,养不活大军吗?为啥陇右粮食不够?关中都年年缺粮,陇右又怎么会有粮食?大唐要在西北用兵,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饬漕运,让关中人吃河北、江淮的粮食,这样才能把关中的粮食送到陇右去,支撑大军!漕运好了,安西、北庭、陇右就能打胜仗!漕运不好,安西北庭陇右就算打了胜仗也没用。”说到这里,王文佐看了看面露茫然之色的桑丘,哑然失笑道:“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桑丘急道:“不就是运粮食吗?这有什么难的,难的是种粮食,收粮食了,粮食都长出来了,运到自家粮仓里又有什么难得。像我在百济、倭国的领地,也没花多大气力,便把粮食收好了!”
“好,好吧!”王文佐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拿起信笺细看起来,半响之后笑道:“伊吉连博德长进了,不错!记得先把粮袋子给抓住了,这就对了,只要把漕粮抓在手里,长安城里的事情就简单了!”
“粮袋子抓住了?怎么说?”桑丘问道。
“以过去三年运进关中的漕粮数量平均数为基准,每多运进七千石漕粮,便可抽取三千石粮食作为运费!”王文佐弹了弹信纸:“三成的运费,你说伊吉连博德是不是长进了?”
“三成运费?这朝廷也能应允?”桑丘吃了一惊。
“为何不应允?”王文佐笑道:“关中天天缺粮,天子三天两头要去洛阳就粮。可是洛阳的仓库里有上千万石的粮食,每年光是发霉烂掉,老鼠虫子吃掉的粮食就有数十万石,而且江淮、河北、江南还在不断的运来新的粮食。让你选择,是让粮食在仓库里霉烂掉,被老鼠虫子吃掉,还是拿三成当报酬,运七成给长安吃掉。我敢打赌,如果伊吉连博德真的能做到,政事堂的相公们不但不会怪他,反而会对他大加褒奖呢!”
“这倒是!”桑丘倒吸了一口凉气:“上千万石粮食,当真是难以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大的仓库!”
王文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倒是可以理解桑丘的惊诧,不过这个数字应该已经是保守估计了。隋代位于洛口的天下第一大粮仓兴洛仓仓城方圆有二十余里,存储从江南运来的漕粮,主要供应东都。仓城内一共有三千个大地窖,每个地窖可以存储粮食八千石,这么算来仅仅兴洛仓一地就可以存粮两千四百万石,即便只装了一半,也有一千余万石,后来李密攻破兴洛仓之后,拥兵数十万,且让百姓随意搬走粮食,以获取民心,直到唐朝建立,里面的存粮也没有消耗完,里面存粮之多可见一斑。
唐代距离隋代不远,虽然中途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但此时距离隋末战争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内地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乱,农业生产早就恢复正常,洛阳周边的粮仓储量肯定早就超过千万石级别了,以古代的粮食存储技术,每年自然损耗的粮食就要以数十万石计,如果伊吉连博德能运每年运一百万石粮食去关中,拿个几十万石粮食当运费,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当然,这漕粮的运费也不是容易拿的,隋炀帝修建的大运河大体来说可以分为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四段,南起余杭,北至涿郡,沟通海河、黄河、长江、淮河、钱塘江五大水系,而这个由人工水道和自然河流湖泊组成的巨大水运系统的中心并非长安,而是洛阳。所以当时人说:“神都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地当六合之中,人悦四方之会,长安府库及仓,庶事空缺,皆藉洛京转输价直。”
所以隋唐两代皆采取了两京制度,长安是政治和军事中心,而洛阳是经济和交通中心,而联系两京的便是崤函古道和黄河渭河水系。没有洛阳的“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就没有盛唐的安西、安东、北庭、瀚海,而没有关中的百二秦关,关陇精兵,也没有从河北、两淮、江南通过运河而来的滚滚财富。这两座伟大的城市便是盛唐帝国的两面,缺一不可。
而美中不足的是,联系长安和洛阳的水陆交通都只能说差强人意,从地理上看,长安和洛阳分别位于关中平原的东侧和东秦岭褶皱系的西坡,崤函谷道便是双方的陆上道路,著名的函谷关、潼关便位于这条谷道之上,其艰险程度可见一斑;而水上通道就更困难了,虽然洛阳和长安可以通过渭河——黄河——洛河自然水道联接,建都于这两地的历代王朝还修建了相当数量的人工水道加以补充,但这些都解决不了黄河从三门峡到孟津这一段河道的适航性问题,这段河道位于中条山与崤山之间,是黄河的最后一段峡谷段,不但比三门峡以上的一段河道河面狭窄,而且是黄河流域少有的暴雨聚集区,暴雨强度大,汇流迅疾,加上上游的渭河、汾河、洛河、沁河等支流的河水汇集于此,更糟糕的是,这段河道有231米的落差,水流的湍急可见一斑,以古代的航运技术,想要将满载的漕船安全逆行于这段河道之上,难度可想而知。
这也就是摆在五代之前古代中国统治者的两难选择:定都洛阳的好处是位于天下之中,收取四方贡赋的成本低,但洛阳盆地地域狭窄,战略纵深窄,能够供养的军队有限,又无险可守,一旦军事上稍有挫折,就会出现四方群起,被敌直捣中枢的局面;而定都关中虽然是四塞之地,而且土地肥沃,有足够的力量供养强大的军队,即便形势不利也能闭塞自守,但四方的贡赋运输不便,往往开国不久后就出现财赋匮乏,国用不足的局面。五代之后倒是没这个难题了,因为经济中心已经彻底向东南转移,自五代之后的帝国都定都于国土东部:比如开封、南京、北京,与国家经济重心已经不再有太大的地理障碍了。
在王文佐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无非有二:要么迁都,直接去洛阳,把长安变成第二都城,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反正宫室城郭都是现成的,隋炀帝已经把脏活都干完了,也无需再耗用民力,其实后来武周也是这么干的,只不过李唐复辟后又迁回长安而已,但王文佐现有的政治资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没有搞定吐蕃之前,迁都有种逃避的感觉,王文佐就算要迁都,也要先把吐蕃给打残了,陇右不是前线之后。那么第二个办法就是整治漕运,减少物流成本,第一步就是打通三门峡这个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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