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闻言一怔,而后不发一言只是抱拳作揖,殿中众人皆戚戚然。
洛襄等人回返带来辽东确切消息,辽东正建城,已备有屋舍后,早就已经做好准备的洛氏开始了真正的大迁徙,洛氏迁徙,如同行军,浩浩汤汤,家族真正的珍宝,都已经置放在戒指中带走,如今所带不过是戒指所不能大量携带的粮食、棉衣锦裘等物。
青壮自然不惧长途跋涉,这些青壮都被组织起来作为护卫,洛氏在诸夏境内自然是无忧的,但进入辽东后,这样庞大的队伍,无数的辎重,看起来又不是特别强,一定是胡人眼中的口中餐,须知纵然是敢战士出行,都有胡人截杀,这便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尤其是洛氏的队伍中充斥着大量身体素质较差的妇孺,胡人定然不会放过。
洛氏所做的计划为分批出行,第一批依旧是青壮为先,这些人先行出发,一是再次为后续族人趟路,二是进入凛冬城后,都是建城的劳力,能为后续的族人打下扎实的基础,最终首批迁徙的人数为万余青壮,数千妇孺,两千敢战士全副武装随行保护,待将这些人送到凛冬城,敢战士再返回昭城。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若不是洛氏出行,无论是汉国还是燕国,都绝不可能放任,当洛襄再次经过汉国和燕国边境时,甚至能嗅到其中的紧张气氛味道,他知道惨烈的战争或许将要再次开始了。
春去秋来,寒降暑升,四季轮回,年年岁岁皆如此,昭城中的人踪愈发稀少,五年内,八九万人都已经尽数迁走,莫说内城,纵然是外城都不曾见到几个人影,在拐角处,多是年老之人聚在一起说笑,洛攸自外城负手走过,似乎要将昭城皆刻在脑海中,见到几个老人便施礼道:“诸位宗老,何以不随大队迁徙,待入辽东,亦有相谈之日。”
那老人闻言眯着眼睛笑着道:“昔年洛国亡毁时,族中老迈陪葬者众,此番本欲随城偕亡,然家主令下严辞,不准殉城,我等不能拒之,便最后走,再看一眼,再看几眼罢。”洛攸闻言眼中有些暗淡失落,安慰道:“人生于世上,有生有死,物生于世上,亦有生有死,花有重开日,城有再建时,昭圣王能废墟上重建昭城,百千年后亦能如此,昭城在族人心间,族人所在,那白山黑水的极北寒风中,凛冬亦如昭城。”
那些老人便望着洛攸笑,只是笑中带着悲意,洛攸不再于昭城晃悠,也未曾回洛宫,而是回到了宗庙,唯有宗庙才是洛氏永远的神圣所在,如今昭城中,唯有他一个嫡系在此,洛氏宗庙烛火永不息,他便跪在往日那处,开始祈祷颂唱,纵然素王消失,但对祖先的尊崇永远不会停止,这已经刻在洛氏骨血之中。
洛攸在烛火飘摇的宗庙中高声颂唱着,宗庙外却乌云压城,黑沉沉一片,狂风呼啸卷的天下唯余风声,雷霆盖亚,不消片刻滂沱大雨挥洒而下,整座昭城都笼罩于雨幕朦胧中,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洛攸似乎未有所觉,他按部就班的将整首赞诗唱罢,这才起身走到宗庙门前。
狂风卷过的雨打湿他锦衣的下摆,潮湿的水气不住扑在他面上,几缕发丝已湿哒哒的贴在他侧颜上,他好似无所觉,只面无表情的盯着那雨幕倾泻,天翻地覆,斗大雨点滴在青石板上,而后汇聚成溪流,昭城运行千百年的排水在这般滂沱大雨下,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运行,将水流排入城外河流中。
昭城中最后数千人皆披蓑衣戴斗笠,尽是头生华发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立于大雨中,被风吹的摇摇欲坠,远远望着昭城周围已经俱被冲毁的良田,大量的淤泥被席卷而来,天空中的大雨依旧无止歇,昭城虽巍峨盛大,于其中亦不过沧海扁舟而已。
早已有老者弃下手中持杖,面朝昭城方向跪下,满面涕泪哀嚎道:“自素王上皇于昭地建国,一千三百年,纵有秦时之祸,不过毁屋断墙而已,仍有断壁残垣,昭圣王得以兴盛,可如今竟直接化作泽国,再不存续,一千三百年之城,俱成往事矣,苍天,何以如何苛责我洛氏,我洛氏顺天应命,为何要承受这万千之苦!”
洛攸脑海中回想起祖父生前所说,昭城将化作泽国,原来是这般化作泽国,他知道这不是家族所为,召唤一场足以覆灭昭城的大水,所付出的底蕴,不是如今的家族所能消耗得起的。
素王消失,家族底蕴用一分少一分,这大雨必是苍天所降,这就是天意如刀吗,洛氏亦在天意之中,没有了素王老祖,直面天意,一着不慎,便遭覆亡。
望着依旧跪伏于地的宿老们,洛攸轻叹,一千三百年来,洛氏几乎不曾顺天应命,以至于有如今,人与天斗,胜则小胜,败则覆亡。
昭城暴雨,洛氏人去楼空,黄河泛滥,昭城竟没于烟雨中,这是完全不比洛氏决意迁往辽东差分毫的惊天大事,莫说汉国,纵然远在长安垂垂病矣的魏国皇帝曹睿都暗自派人前来一探,见昭城果真化为泽国,俱震撼莫名,无以言表。
昭城于天下人心中,不吝于长安洛阳,乃至于兴衰盛亡胜过二京,当得知昭城崩摧时,于汉国中,于魏国中,皆有人轻声叹曰:“大日耀耀,圣光永明,昭城尤有亡日,何况人哉,此归去兆,此归去兆。”
洛攸自然不知昭城化泽会导致曹睿心气一断崩殂,亦不知汉国会一日薨三元从,他已摘去蓑衣斗笠,行至燕国境中,见到了燕国大将军兼任丞相的慕容承光。
慕容承光负手与洛攸并肩立于普陀河前,朗声笑道:“公子,十年前于此河前,我送昭公入辽东,十年后,我于此河前,再送公子入辽东,自此中原无洛氏,而辽东有洛人,百千年后,史载燕洛同出辽东,我燕人幸甚至哉。”
昭城此前虽封,却不是不闻天下事,慕容承光独揽燕国大政,公孙氏被杀戮殆尽,惟余少数逃奔草原及汉国,篡夺君位,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等枭雄,独对洛氏友善,必不简单,洛攸轻声道:“辽东重大,东胡愈多,凶悍难治,可为公之助力。”
慕容承光笑起扬手道:“公子,洛氏北迁,吾不能亲往祝贺,此为贺礼,请公子转交昭公,莫要忘记燕洛间的情谊。”
洛攸命人收下便快速启程,前往凛冬城的路敢战士们已经走过多次,但依旧是崎岖难行,此行几乎竟是年老之人,纵有良马,亦疲累不堪,每逢歇息时,便作歌自嘲,洛攸见之却展露笑颜,无他,作歌自嘲者,多无事也,一言不发者,多死难矣。
当大队的敢战士突兀从林中涌出后,洛攸知道自己到了,他策马快速向前奔去,立在高石上,远远望着那座还有些简陋的城池,那就是无数次被提起的凛冬城,自他带领着昭城最后的百姓来到这里,昭城洛氏便彻底烟消云散。
往事俱流,惟留生人再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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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泽一顾,花草俱萧疏,洛泽二顾,水波绕萦纡,洛泽三顾,遗恨迷烟树,巍巍乎,风流尽罢,亦不过宫阙作土。——《笔谈杂言》
第777章 愿以赤血挽天倾!
凛冬城依丘陵而建,屋舍围绕着中极排布,中极所在正是洛宫以及英灵殿,宗庙会布置于山上的城中,说是洛宫不过是一些略显逼仄的房屋,洛氏大部分人迁徙至此才数年,还未能建立恢宏的大城。
英灵殿前,洛氏族人及诸家诸族俱跪伏于前,愈发苍老的洛谌手持神杖肃穆道:“十年寒霜,终铸凛冬,俱往英魂,吾族已于极寒极北黑暗之地,矗立灯塔,素王之光将辉耀北境,安息哉,安息哉!”
十万人皆垂首叉手同声称颂,“素王的神灵在天上,光辉美名万万年。
子孙受享大光明,福泽绵延后嗣长。”
众人刚齐声颂完,又颂三声,洛谌正要走下祭坛,却突然一个踉跄,身体先是一晃想要站稳,而后竟径直倒下,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了所有人,直到神杖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洛攸才反应过来,直接冲上祭坛,将洛谌扶起,大声道:“族人俱回屋舍,各自安定。”
围拢的众人不得不散去,心焦的等待着洛宫消息,三日后,当悬于洛宫的钟声沉闷响起,所有人都知道了结局,家主果真去世了。
洛谌担任家主十年,继位不久便行往辽东,五载不曾见子民,又五年,洛氏迁徙至此,他最大的作为便是建立凛冬城,在洛氏族人俱迁至凛冬城后,竟然暴猝而亡,真是时也命也。
令家族迁徙辽东者,葬于昭城,使家族安于辽东者,死在极寒所在,葬礼并不繁复但很盛大,洛谌未曾给自己修建墓室,他被葬于凛冬城南,寓意回望南国。
洛攸的继位仪式亦十分简陋,大祭司在宗庙中为他冠上冠冕,再将神杖交到他手中,简单的不像是传承千年规矩颇多的世家大族,倒像是蛮荒的胡人为自己随意戴上王冠。
洛攸站在高处望着所有正忙碌的子民,耳边回荡着父亲的遗言:“凛冬苦寒,取食甚难,吾不忧谷物,因辽东虽荒芜,然其土甚贵,有数年耕耘,不足缺粮,然人食谷物,只得存也,须配肉食,为父所忧者于此也,以粮喂牲、畜,马食尚不足,况鸡、鸭乎?
凛冬位于极北,与燕国交者两千里,所行艰难甚远,不足行商以购也,尔承君位,揽以河、山,围而圈之,使渔、猎兴盛,及至开垦粮田,使妇孺俱无缺矣。”
不曾言语家族大势未来,不曾言语素王能否归来,不曾言语要如何制四方狄胡,只言一食一饭,洛氏之难,足可见也,迁徙凛冬带来的大量存粮,使洛氏数年内无后顾之忧,然近忧既解,远虑必现,如何为十万聚集在凛冬的子民求得生存,便是唯一所虑事。
数千汉子袒露上身,满是晶莹汗滴,正挥舞着手中铁器将土层剖开,在沟渠的尽头是枢纽,可引江水至此灌溉农田,兴修水利乃提高农田产量的不二法门,纵观凛冬城外,多有块块农田,沟渠田垄于其间穿过,洛氏迁徙有人力、有技术、有器具,开垦速度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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