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傅玉行听说智尖儿的药铺刘掌柜正为了药工被挖角一事而苦恼,便有心让智尖儿带他到药铺看看。
智尖儿以为他是想毛遂自荐,心知掌柜的一定不可能要他,索性做个人情,就带他去了。那刘掌柜正和药工陈吵得不可开交,对方直说刘掌柜一旦离了自己,药铺经营不了多久就要黄掉。把掌柜的气得无可奈何。傅玉行一去,四处转转,把药渣翻一翻看一看,竟然就把配方和火候都说出来了,把个药工陈惊得下巴掉落。
智尖儿哪怕已喝得舌头粗大,说起那副情状还忍不住看笑话,“其实呀那药工陈本来没想走,只是想逼着掌柜的给他涨涨俸钱,毕竟也干了二十来年了,要说感情也不是一点没有。结果二少爷一去,啪嗒一下,把他这算盘珠子摔地上了!我们掌柜的当时可得意了,就跟那药工陈说,谁说没了你不行,你这二十年的手艺原来也算不上什么东西,把那老家伙气得!”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脑袋一歪直接到一旁吐去了。
赵蘅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是看了傅玉行一眼,意思是,“人家自己的矛盾,你干什么横插一脚?”
傅玉行略俯着身,仔仔细细同她解释,“我是为了让他看看本事。那药方也不是我一眼看出来的,我只是根据他用的药具和药材,猜出他用的应该是《太和局剂》上记载过的一种旧方,稍微改过了,不过改得也不好。我就和刘掌柜说,我可以做出比他们现在更好的小活络丹,问他愿不愿买。”
“他怎么说?”
刘掌柜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宣州做药材的,谁不认识眼前这位傅二公子。傅家的家学他自然不怀疑,但这傅二公子做过的事情也算是人尽皆知。傅玉行看出他心有顾虑,马上说试药所需的所有材料开支由他自己负责,刘掌柜只等着看样品就好。
本来刘掌柜还犹豫,那药工陈还在一旁不服输撺掇拱火,把掌柜的气给勾起来了,一怒之下便答应了傅玉行。
赵蘅听出他肯定这是故意的借力打力,又问,“他和你许了多长时间?”
“半个月,他让我把新药做出来。”
“什么,半个月?!”红菱一听就叫起来,“半个月你想做个新药,你真当自己活佛下凡呢。”
蔡旺生看完傅玉行列出来的药具和药材,脸上不禁带了忧虑,“这些东西要买齐全了,可要花掉不少钱啊。光是乳香,今年最次等的也要十两银子。虎掌草……本地不长,从没在市面上见过。就为了试这一次药……做不做得成还另说。”
“做成了那刘掌柜要不要也还另说。”红菱在旁补充道,脸上满是不信任,“你俩现在一天能赚二十文吗?吃饭都成问题。半点眉目都没有的事情,就敢把钱投进去?胆子也太大了!”
傅玉行看向赵蘅。事虽是他提出的,愿不愿做却要听她的主意。
赵蘅其实已经考虑过一番,乳香和没药虽然昂贵,不过用量不大,咬咬牙还能买下来,大不了再当些东西。至于虎掌草,傅玉行说宣州周围山地潮湿,按说是适合虎掌草生长的,也许因为宣州人不用来入药,所以没人特意去采,他们也可以到山里找找。
她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他们的药明明一条街上成色最好,生意却一直没有起色,说白了,就是名声太差。总要有人买第一次,开个头,以后的生意才会好做起来。
更何况,“如果要赌,这时赌最好。反正也没有什么身家,输了也就输了,总比一直这样苦熬下去好。”她骨子里那股锐气这时候也冒头了。
她既然这样说定了,红菱和蔡旺生也都不再劝。后两天这两人上山采药,红菱替他们去摆了两天摊,反倒卖了些药出去,当然这是后话。
傅玉行一开始不愿让赵蘅同去,觉得又苦又危险。赵蘅道:“我当然要去。山中行走我比你有经验得多,你知道怎么找水吗,迷了路辨得出东西南北吗?”
最终还是两个人带着镰刀背着竹篓一起上山。
宣州周围以翠云山树林最密,草药最多。二人一到山脚,就看到有薄荷和艾草,拽了几根随身带着,预备驱虫醒神。一路上山,溪谷里有连翘,山腰灌木里有荆芥,岩石壁上有石斛,林下有半夏,还有卷柏、石韦、地锦、菖蒲……举目可视皆可入药,也都各采了些。
走累了,就在树下休息。这片多是杨树和白桦,躯干苍灰笔直,直刺天空。林中静谧,两个人各自挑了块石头坐着,喝水,吃干粮,各自无话。
虎掌草多长在背阴处,他们找了两天,从山嘴翻到山顶,却始终没有见到。
到第二天傍晚时,山里下了场雨。起初还淅淅沥沥,二人穿着蓑衣走在盘山路上,路过从山上淌下的一条溪水时,傅玉行不留心正欲过去,赵蘅却一看那水竟是黑的,又浮着白沫,知道上面一定有山洪要来,且就在眼前,立刻拉着玉行后撤。她嘴上没解释完,刚刚还毫不起眼的水流便肉眼可见地淹过石头变大了,涌下来,一下没过膝盖。赵蘅站不稳险些摔到水里,傅玉行立刻拉住她,人虽然没倒,背篓里的草药倒是被冲走了,卷了几下被吞到水里。
雨很快变大,二人趁天完全黑下来前在山腰处找了个山洞。傅玉行把外衫脱了,勒成布条,给赵蘅拉着另一头,带着她踩着石头到了洞口,确定洞里没有被水淹过,二人这才进去。
天气潮湿,半天才升起火。坐在洞口隔着大雨看出去,只见天色昏暗,山里也云气氤氲。
赵蘅全身湿透了,傅玉行拿外衫隔出两个空间让她换衣裳。衣服没搭好,落下一角,他正看到赵蘅把头发扎起来,露出黑发下一截脖颈。
他立刻把头偏向一边。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赵蘅才换好衣服,回头一看,就见个拖长尾巴的小影子吱吱叫着窜进黑暗里,傅玉行还愣愣的,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
赵蘅忽然想起这人是很怕老鼠的,虽然那大概也不是老鼠,约莫是山里的田鼠被水淹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想笑,不过终究没笑出声。
傅玉行一看她那样子,也想起她从前不知从哪里得了灵感拿老鼠吓他的一遭,也有些讪讪,“那时肯定是我哥告诉你的。”
赵蘅还偏袒,“你哥心眼好着呢,才不会出这种坏主意。”
傅玉行漫不经心地附和,“对,我哥心眼好,但他蔫坏。我知道他没少教你对付我。”
“那也都是你先挑事。”
说着说着都笑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两个都笑一回。
从前她和傅玉行只要一见面,总忍不住拌嘴,全靠玉止在中间才勉强没打起来。有时她才恶狠狠骂过他,转过头继续在玉止面前文文静静地扮乖。玉止看见了也不戳破,只是笑。
从前,从前……那些从前,现在看来竟遥远得像前世一样。
于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两人各坐一边,看不见对方神情,却可以感受到沉默里迅速弥散开的那份沉重的不可触碰的心事。
傅玉行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来。”他总惹她伤心,她的伤心总是因他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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