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老头汗流浃背,禁不住的浑身发抖,好久才憋出几句:
“老朽杨惠,是武宗皇帝时的三甲进士……”
“进士?”世子上下扫了一眼这老头身上的布衣:“进士怎么没有做官?”
“老朽丁父忧,随后又在家中奉养老母;老母尚在,不愿远游出仕。”
“喔,居家守孝,孤高自持,养望博名声的好法子啊。”世子淡淡道:“据说这样守孝守几十年,守得天下皆知万众景仰,仅仅名声就顶得上一个大官,在危难关头还别有妙用呢。”
的确是别有妙用。养名士养耆老养节妇养孝女,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毫无威胁,但关键时刻一堆节妇孝女名士往衙门前一跪,仅仅舆论压力就能震得朝廷难以动弹。不过,豢养包装这种不事生产的角色相当消耗资源,恐怕也只有盘根错节的当地世家大族能够承担。更不必说,眼前这位“名士”还是进士的位分——科甲进士天子门生,哪怕只是区区三甲,身份上也格外不同;能够狠心让这些的人物断绝仕途回家养望,绝对是不计成本的一步暗棋。
而现在,这样一步不计成本的暗子被决绝甩出,无异于是朝着世子直接用出了绝招——与普通的“节妇”、“耆老”不同,进士是有官身有编制有朝廷认证的;只要有这三重的身份护身,就算是钦差降临勋贵当面,也绝对不能倨傲散漫拒之门外,非得听人讲完说辞不可。而天下的事情上了称就是一千斤,只要让人开口说话,那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世子同样遵循了朝廷的惯例,虽然既没有让老头起身,也没有指示旁边的人撤去火枪,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问话了:
“杨进士此来何为?”
杨进士顾不了这么多,躬身回答:“老朽是来给世子与将军通报一个大消息!而今顺海直下的不是倭寇,而是反正投降的义军;率领他们的也不是倭人,而是中国人。将军炸错了,将军炸错了——”
这几句话说得近乎嘶吼,毫无宛转体面的余地,当然现在也容不得婉转了,杨惠必须把事情直接了当的捅出来,不能给对方一丁点打马虎眼拖延时间的机会——耳边响起的火炮声比想象中更猛烈千倍百倍,再这么让他们轰下去,恐怕海上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点时间都拖延不了!
明明,明明只要再拖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能了结,什么痕迹都不会遗留,他也能放放心心的潜伏下去,而不至于冒险出手淌这么一摊子浑水。但局势反转居然如此之迅速,居然连这一个时辰都不肯给他!
杨惠心中惊涛骇浪,几乎如岩浆烹煮,直觉炮声隆隆,声声都仿佛轰在自己的脑仁上。他只能勉强摆脱想象,尽力装出惶恐与真切的模样。而世子仔细打量他的老脸,神色依旧不变。
“我听说,沿海的倭寇里也不止有倭人,还有不少投靠过去的海盗,甚至汉奸。”世子慢慢道:“只要战局稍有不利,他们就派出海盗上岸投降,说自己其实是反正的义军,蛮荒中心慕朝廷的良民……地方官往往想大事化小,只要有人在旁挑唆,多半也会答应投降。于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永远没有休止的时候。杨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杨进士的嘴唇哆嗦了:“好教世子知道,老朽有凭证在身,是贵人作保的凭证,足可证明绝非诈降——”
“你们当然有凭证,而且肯定是很有效的凭证。”世子打断了他:“毕竟先前的地方官也不是傻的嘛,没有凭证怎么会相信诈降?但现在我不想看什么凭证了,这些火箭也根本没法停止。当然,如果被飞玄真君号万寿帝君号等等轰完之后,倭寇中还能有活口,我可以问一问他们投降的事情。”
火箭不是放烟花,需要根据目标的远近仔细的校正发射角度与燃料存储,是与数学紧密瓜葛的高深学问。如今火枪兵训练了大半年有余,也只能根据经验事先布设场地,根本没有时间做后续的调整。所以这种东西一旦发射就是倾盆而下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别说世子这个仅仅只负责技术指导的,就算是统领诸军的戚元靖亲自下令,也断断是无法中止的。
这就是早期火器的弊端:僵硬、死板、难以操作。只要已经决定了对倭寇倾泻火力,那就只有倾泻到底,别说倭寇大概率只是诈降,就算是真心实意的投降,那也是顾不了许多,只有先炸完再说。
杨进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世子的言语生硬傲慢得难以理解;他搜肠刮肚想挤出几句绵里藏针的话暗做威胁,却见世子转过了脸左右打量四周,漫不经心向后一步,将左右两位贵客护至身前,随后曼声开口,响亮之至:
“火箭已经轰过一轮,海上恐怕要没什么活人了。诸位要想动手,还请趁早。”
这一句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半山腰拥挤的人群中一声暴吼,有大汉一脚踏出山崖,左手持铳右手持斧,一个虎跳纵身而下,排头就要砍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只要将中间猝不及防的几个百姓兵卒推倒,就能一斧头劈到穆国公世子头顶,将他砍作左右两半——
然后,大汉的脑袋就蓬一声炸开了,血肉碎骨四散飞溅,激起了更大的惊哗。
暗杀这种东西讲究的就是个暗字,对于随身携带金属探测仪,头顶还悬着个红外无人机的穆国公世子,什么样精妙的手腕都只能是打明牌。打明牌的暗杀和找死又有什么区别?
上一回派遣的刺客走的是精英路线,潜伏隐忍一击必中,手段老辣而又高明,要不是被意想不到的后世技术突然背刺,可能刺杀早已成功;那这一回派遣的刺客就要粗糙业余得太多了,技艺不精打草惊蛇,能依靠的也只有数量:持斧的大汉被爆头之后,又有手持短剑与□□的男女自人群中涌出,狂呼着向目标奔去,然后纷纷被再次爆头——寻常的火铳精度不佳,需要填充清理之后才能再次射击,对近身的目标作用不大。可如果将火铳稍作改进嘛……
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美式传武之拔枪术,老登!
变起突然,兔起鹘落之间,穆国公世子抬手砰砰砰三枪,火光四溅惨叫连连,血雾骨屑喷射炸裂,险些将世子淋得满头满脸。世子下意识侧头躲避,但就在这个时候,趴伏在杨惠杨老头背后的两个护卫忽然暴吼一声,两腿一蹬,向世子扑了过来!
——这才是最精彩最狠辣的杀招!明面上的刺客不过只是诱饵,在目标清理完诱饵放松戒备的一刹那,就是隐伏的死士出手的良机!
当然,能够近身的死士是不能携带利器的,但杀人本来也不用利器。在扑过来时两个护卫已经甩下了外衣,内里是却臃肿而油腻的棉袄——他们挖空了棉袄塞入了火药,再用火油反复浸润。就算世子一枪命中,也会立刻引爆火药,来个同归于尽。
这样精密、细致、毫不留情的连环杀招,可以说已经穷尽了本时代所能想象的一切手腕,甚至于考虑了某些超时空的科技——所谓以火制火,所谓一人敢死,百人莫当;有这样狠辣的手腕在前,足以抵消任何精良的火器。
可惜,他们面对的可不只是火器。
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两个猛扑过来的死士随即瘫软了下去,死猪一样的在地上抽搐。赵菲慢条斯理的收回手臂,袖中滋啦作响,犹自还有电光闪烁。
高压电击无声无息发作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底定大局。而直到此时,站立原地的杨惠杨老头才终于反应过来,哆嗦着想要举动,却又双腿一软,几乎瘫倒——显然,在这场精心布置的死局中,他这个被推出来送消息的所谓“名士”只是纯粹的棋子,用来掩饰暗杀的幌子而已;这可怜的、闭门守孝的老头恐怕对刺杀是真一无所知,甚至只是刺客眼中“必要的牺牲”,供屠宰的肉猪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在察觉到这种性命搏杀的恐怖局面之后,“名士”的心态立刻就崩溃了。
奶奶的,这搞的到底是哪一出?
世子并没有顾惜老头的情绪,他扫视四周,忽而冷笑了一声,声音尖利刺耳,仿阴阳怪气:
“神风冲锋队?真是死性不改,数百年来还是这么个传统艺能!”
这句话实在摸名其妙,但老头浑身一颤,再也顾不得体面,匆匆下拜:
“世子明鉴!这都是外人给老朽派的侍卫,老朽昏聩糊涂,也是一无所知——”
说到此处,他嘴唇嗫嚅数次,到底没有把“外人”的名字说出来——杨进士闭门几十年,书也不是白读的,片刻之间他迅速思索,已经打算将这“外人”的底细当作筹谋,好歹得从世子口中换来一句保证;他对这位“外人”所知不多,但到底还晓得一些消息。如果穆祺打算撬开暗杀背后诡秘幽深的网络,那总得和他交换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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