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中丞,依这样说来,实际天下间不需要那么多人种地,就可以吃饱穿暖了?似如此,越是发展下去,岂不是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粮食还足够?”
杜中宵听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需工厂能够健康发展。天下没有工厂,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呢?无事可做,要么作乱,要么为奴为仆,受人奴役,做些没什么用的末业。”
王安石还是不理解:“工厂就能收纳这么多人?厂里制出来的东西,都能卖出去?”
杜中宵道:“只要粮食足够,贸易自由,总有办法出来,让人能安稳活着。”
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真正见过,谁能想到人会多大程度从食物中挣脱出来?七八千万人口,有一两千万不从事农业的青壮,很多吗?从后世的经验看,确实不多。而且只要经济正常,不从事农业的人也会有工作,社会也能正常运转。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想了想,摇了摇头,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喝酒。这么多人不种田,天下还无饥馁,怎么都觉得不可能。纵然是粮食够吃,那些不种地的人用什么买?难道跟军队一样,由朝廷发钱?
杜中宵笑了笑:“想不明白,就要到叶县去看看,看看那里的人不种地,如何吃穿用度不缺。其实天下间,如果只是保证衣食,并不需要多少种地。正常一夫五十亩,按不多的一亩两石算,一家人除了自己用度外,还要吧养活十几个人。可实际上呢,天下官员、军人和工商全算上,哪里有那么多呢?多余的粮食哪里去了?这就是一个大问题。想明白,就能解决现在天下无数难处。”
王安石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者无田,有田者不耕,此古今之大祸。兼并之祸古今皆有,而以今日为最。要想百姓富足,非要抑兼并不可。”
杜中宵道:“那么怎么抑兼并呢?有人手中钱,买地有利可图,难道不让他们买?”
王安石道:“便如前朝均田,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抑制兼并。非如古时公田,田非私有,农人一起劳作,才能解决此祸。”
杜中宵道:“介甫,人生世间,当有子孙。按平常算,一夫生两三子,三代之后,就是数十口之家了。田还是那么多田,多出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人多地少的地方,便如福建路,常有溺婴之举。还不就是因为实在没地,养活不起吗。人口会增长呢,地又不会。”
王安石道:“天下间闲田尽有,只要开垦出来,当数倍于现在。”
杜中宵道:“能支持多久呢?数代人口就可以增长几倍,田能够增长多少?介甫,有史以来数千年间,读之史书,可知两三百年间,便就百姓无着,必生大乱。各朝的乱子原因不一,可归根结底,无非是底层无法存活下去,最后发生大乱。一场大乱,生灵涂炭,人口大减,新朝便就有盛世。”
其实这个时代,人口增长没有那么快,百年翻一倍多,并没有到天下土地无法供养的地步。可问题是天下不均,开发早的地方,人口密集,增长更快,又无法及时向外转移,人地矛盾突出。兼并之祸,不过是放大了这个问题而已。
第48章 君自为之
人口与土地增长率的矛盾,从而造成长时间发展后,人均占有粮食减少,最终引发人口减少,后世的人大多都耳熟能详,即是马尔萨斯陷井。当然,马尔萨斯提出这个理论后,世界上并没有真正发生。一是生产力发展速度大大超出预计,再一个是人口增长减慢。
但在这个时代,人与地的矛盾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从全国范围看,晚唐五代战乱不断,人口增长不起来。但在长时间和平的地方,比如福建路,人地矛盾已经非常突出。一方面是人文鼎盛,另一方面是百姓无地可种,要么外出谋生,甚至形成了溺婴的习俗。
一旦人多地少,不经过战乱,或者有意控制人口,很难改观。以前没有解决办法,现在有了,就是工业化,城镇化。这一切的标本,就是叶县。
王安石一边想着此事,一边与杜中宵喝酒。过了一会,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开了工厂,就不怕人多地少了呢?地还是那么多,人口终究会一天一天涨上去,岂不一样?”
杜中宵道:“当然不一样。人口在工厂里,住房有限,物资有限,百姓自己就会控制人口。这种事情一时讲不清楚,你到了叶县,自己去了解一下工厂里做事的人,就会明白一些。”
王安石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对叶县是真不熟悉,对杜中宵所说,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在工厂里能赚更多的钱没有问题,可以吸引人口。但人口住在市镇之后,会降低增长,却有些想不能。
看看夜色已深,杜中宵道:“叶县那个地方,是我建了铁监之后,发展起来的,当初建铁监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算意外之喜。现在发展起来,真真是喜出望外。只是现在规模还小,朝廷并不重视而已。由于与以前的店铺不同,那里的工厂大多税赋收不上来,也不知道能收多少钱粮。你到了那里之后,要仔细研究工厂,他们怎么生产,怎么赚钱,应该怎么收税赋,立个规矩出来。”
王安石道:“中丞,圣上会不会派我去叶县,还难说得紧。”
杜中宵道:“我会禀明圣上,尽最大努力举荐你去。这次把工厂搞明白了,立出规矩,对于朝廷以后有大好处。据我估计,随着叶县做好,再有四五年,天下间其他铁监,应该也能做起来。那个时候,你在叶县的经历就有大用处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杜中宵为什么对叶县这么重视,还是答应。两人进士同年,十几年后杜中宵军功无数,位至御史中丞,显然有自己的理由。
杜中宵道:“除了把工厂搞清楚,还要整理出一套治理地方的办法。”
王安石道:“我听人说,中丞提出地方的官、吏、差分开,各司其职。以官管吏,以差监吏,匣清地方。只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吏人在地方虽然权势很大,只要官员老于吏事,他们也不能如何。”
杜中宵道:“似你这样说,还是以前的老手段,有些不合时宜。现在地方上,各种事情多是吏员在做,可他们的俸禄很少。试问,他们为什么做呢?”
王安石想要回答,想想不妥,又闭上嘴。想了好一会,才道:“一是官员相逼,再一个自然是吏员有好处。他们管理地方事务,自不会亏了自己家。加之受赇纳贿,好处不少。”
杜中宵道:“是啊,朝廷人员,受赇纳贿应该吗?可若是不受贿,许多吏员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家里人?以前是朝廷无钱,借助地方大户,不得不如此。其实吏员的好处,都是从百姓而来,又不是平白变出来的。所以吏要雇,役要差,两者不同,当然就有不同做法。”
王安石道:“若明有钱,官府自然也会发给公吏,就是有官员提出的雇役法——”
杜中宵听了摇头:“不,这可不是雇役法。雇役法是用钱代役,这是把吏员提为官员之一种,也由俸禄养起来。官员是流官,由朝廷派到地方,掌的地方之权。吏员则是本地官员,只有升迁和职务的转换而已,而不必依年限,不必回避。当然,以后做得好了,吏员也可以用招考的办法用人,而不必拘泥于本地人家。真正做事的辅助人员,则由民户轮差。吏员若有贪腐,轮差的人可以向官员举报吏员。”
王安石道:“中丞,恕我直言,这样做只是麻烦,又有什么好处呢?若说防止吏员收受钱财,若是官员不肖,依然会互相勾结。现在地方吏员生事,还不是由有官员默许。”
杜中宵道:“选不出合适的官员,是朝廷的事。最少在制度上,要先假设选出合适的官员,到了地方没有掣肘。若不如此,大多地方,官员到了只是收朝廷赋税,而没有其他作为。”
说到这里,杜中宵喝了一口酒,觉得微醺,道:“其实说到底,官员治理地方,总有好有坏。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能够有整齐划一的标准吗?其实没有。因为官员代表着朝廷,朝廷利益,与地方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完成朝廷所定的任务,还要让百姓生活安乐,有时候是冲突的。哪个重?哪个轻?又要看具体时间,具体地方,面临的具体形势。摊开讲,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但朝廷考核官员,总要有个标准。地方上分官、吏、差就是这个意思。官员同时带着朝廷所派和地方父老两个角色,吏员则是单纯地依照官员所吩咐做事的人,只管遵从上面旨意,而不管百姓所想。差役本就是百姓,如果本身受损,可以到官员那里举报。吏对的是官员朝廷所派,完成公吏。差对的是地方父老,不可损坏地方利益。这三者之所以要分开,说到底,其实是因为官员本身在地方扮演两个角色。”
王安石摇了摇头,喝了杯酒,没有说话。显然杜中宵的这些话,他并不太赞成。
杜中宵道:“我们生于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矛盾的。把矛盾放在官员的身上,因为他们的待遇最高,权力最大,当然要负最大的责任。吏与差,只是两个角色延伸出来而已。”
王安石想了想,道:“中丞这话说的在理。世间事,许多都不能简单地分对与错,官员理政,当然也是如此。有时候朝廷明令,明知道对地方不好,也不得不如此做。有的时候短期是有害处,但对于长远却有更大的好处。其间分寸拿捏,不是易事。”
杜中宵道:“我说这些,其实是要讲明白,朝廷治天下之难,官员为政之难。一二十年间,我们可以对官员有一个印象,这个官员如何,那个官员如何。但是,官员做事的时候,有时候能分出对错,有时候却又说不明白。因为官员本身,带着朝廷和地方的两个角色,其间分寸拿捏人人不同,许多做法一时也分不出来。地方分官、吏、差,本就是为制度上对官员身份的分离。”
见王安石有些不以为然,杜中宵道:“介甫为官数地,所历官职不多,现在还难理解。不如这样说吧,天下有治乱,何为治?何为乱?看对外战事胜败,看天下钱粮,看百姓安乐,都有道理,但单独拿出来总有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因为都是一部分。真要看治乱,我想来想去,不如把天下统合起来,看成一个人,类似于一个人的样子来看。这个人若是健康成长,便是治。若是疲病衰弱,便是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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