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我嚼穿龈血,戴月披星,不敢分毫松懈,只为有一日能对你挥剑相向!”
太恨了。他对玉鸡卫实在是太恨了。若非这老者,方家怎会落到而今境地?本可享天伦之乐,却家毁人亡!
这三剑刺出,玉鸡卫大受重创。这老者因身上烈毒而难以动弹,而方惊愚又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臂中铁骨险些断裂,只为将剑尖送入老人身中。青玉膏宫的傔人们看得结舌瞠目,他们望见一位不知死活的青年竟在挑战仙山卫里的峰巅。而那青年却屡屡得手,教玉鸡卫支架不住!
玉鸡卫惨叫连连,此时他仰面朝天,雨针一枚枚扎在面上,又刺又辣。此时他心中仅有一个念头:
为何自己会如此麞狂狼狈?
数十年来,他身居仙山高位,名义上虽为昌意帝扶辇,实则连天子也不放在眼中。他服食十余樽“仙馔”,扛鼎抃牛不在话下,无人可撄其锋。瀛洲便是他的辖地,是连昌意帝也无从干涉的后院。然而这不晓天高地厚的白帝之子、还有那卑身贱体的“阎魔罗王”——竟坏了自己的美梦!
玉鸡卫怒火中烧,浑身青筋暴绽。方惊愚气喘吁吁,后撤一步,这时却听那老者嗬嗬低笑,笑声愈来愈大,渐而疯狂,直抵霄汉。
“好小子——真是一群好小子!”他切齿拊心,狂笑道。
这老儿又在打什么算盘?方惊愚却不敢贸然而动,回身护住楚狂,缓缓退却。
玉鸡卫终于笑罢,齿关紧咬,道:“妙哉,妙哉,老夫已有许多年不曾如此进退狼狈了!但方家小子啊,不论你如何崧生岳降,天赋异禀,终归是与老夫有天壤之别,你知这是为何么?”
方惊愚一言不发,目光戒备。
“因为老夫服食了十余樽‘仙馔’而不死,而你肉躯凡胎,根本难与‘仙馔’之力相抗衡。”玉鸡卫放声长笑。一道轰雷打下来,森森电光里,影子乱摆,如诸天万魔。只见老人将手探入怀中,缓缓取出一只矾红小瓶,目光怀念。“许久不曾使过此物了。小猢狲,你且洗净脖颈等着罢。老夫这便要你瞧瞧——何为仙山之巅!”
楚狂心里忽地一悬,从袖里摸出脱手镖,狠狠抛去,欲要打落那瓶儿。然而玉鸡卫脑袋一偏,便闪过那镖,一仰脖,将瓶中水液吃了大半。
楚狂忽听见自己嘣嘣的心跳声,一下下的,像僧钟鞺鞺鞳鞳,骇得他肝胆欲裂。他一把捉住方惊愚的手,冷汗涔涔:
“快逃。”
方惊愚也有不祥的预感:“他吃的是何物?”这时电光映亮楚狂苍白的脸,他急切道:
“快逃……那是‘仙馔’!”
暴雨如瀑,天风肃肃,陡然间,玉鸡卫浑身骨节脱骱一般,咯巴作响。烈焰摇曳,火光在他身上一闪一闪,明暗交错,格外阴森恐怖。突然间,他身上肉芽蠕动,创伤竟在渐趋愈合。
猛毒的效力渐而减退,老者身躯染上黑斑,有如泼溅墨点。他忽猛一缩脚,硬是割裂肌肤,挣脱了毗婆尸佛的桎梏,那伤口也在急速痊愈。玉鸡卫立于浮木上,身影有若磈硊山石。巨浪在其身畔翻卷、破碎,好似潠潠急雪。他一步步向两人踏来,脚步声天震地骇,浮木颤动不已。
两人被威压感盖倒,这时方才想起玉鸡卫本是何其恐怖的一位仙山卫,一弹指便教人骨断筋折,轻轻一掼,便能令他们五内俱裂,更是曾轻而易举地一爪掏出小椒心脏。于是他们忽觉先前能与其招架得有来有回一事,在现今看来简直便似一场美梦。
楚狂汗流浃背,一下捉住方惊愚的手,语无伦次:“跑……跑!”
然而何处有路?玉鸡卫犹如疾电,两足一发力,便跃至他们面前。他浑身肌肉暴涨,如发怒的巨牛,横冲直撞,浮桥隄棝飞散,劲飔猛烈,经行之处血肉横飞。
方惊愚只觉一阵极大力道自身侧传来,烈风刮过,他手足皲裂喷血,扭头一望,楚狂也被其冲倒,然而却是正面受了玉鸡卫一击。方惊愚不由得心急如焚,喊道:“楚狂!”
这时他却望见楚狂软绵绵倒下,慌忙赶过去一看,一副骇然景象却映入眼帘。因那激烈冲撞的缘故,楚狂的半张身子竟被玉鸡卫生生撕烂,脏腑零散,血流遍地。方惊愚一颗心登时提到嗓子眼,疯也似的大叫:
“楚狂!”
楚狂两目涣散,却一壁咯血,一壁道,“别……忧心。我……死不了的……殿下。”
方惊愚赶忙往他嘴里塞肉片,然而这时劲风猛掠,抬眼一望,玉鸡卫已闪至他们身前。玉鸡卫本就强横如鬼魔,此时再服“仙馔”,更是前所未有的强劲,身上黑脉纵横。只见老人伸爪一刺,直指楚狂心腹!方惊愚赶忙抬臂一拦,爪尖刺进铁骨,剧痛噬心,不由得教他闷哼一声。
玉鸡卫俯望着他,眼中无一丝慈悲,道,“真是自不量力。”
老人微一屈指节,方惊愚便觉浑身掣痛,似有一只巨大轮磨碾过全身一般,一刹间,浑身龙首铁骨竟皆爆裂!
骨片划伤内里,他身上登时爆开一团血雾。玉鸡卫还要一拳挝下,方惊愚强忍剧痛,立时灌炁于骨,捉住楚狂一跃而出,拼劲逃开。玉鸡卫又擎起桥边铁索,随其扯拽,阁桥之船竟皆被牵动,在水里隆隆作响,仿佛变作一道硕大长鞭,忽而脱水而出,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撞来!
船。船。船。映入眼帘的是贯连于铁索上的无数巨船,玉鸡卫挥舞长索,便似提一枚筇杖般轻易。在其神力牵引下,蓬船如巨兽轰鸣,掀起冲天水瀑,飞撞而来。
方惊愚看得几近心胆俱裂,眼前发黑,似临晼晚:这便是玉鸡卫的可怖处,是服食了“仙馔”、比以往更孔武有力的玉鸡卫的可怖之处!
这时他已顾不上什么对阵,挟着含光剑与楚狂便逃。便是如此,眼见着一串硕大无朋的蓬船扫来,满眼皆是漆黑影子,无一可避处,他心里更发绝望。千钧一发之际,凌空忽射来一箭——是金仆姑。
这箭射的是玉鸡卫,然而玉鸡卫身形一闪,隐在水幕后,挥舞的铁索停下,船丛里出现了一刹的间隙。于是方惊愚扶着楚狂,乘隙逃出,一气跑到驰道上。
因青玉膏宫军士不敢近前的缘故,并无人拦阻他们。这时只见海上野火连天,砲声隆隆,四面交兵,然而却也似近了尾声。顺着驰道再跑下去,便是黎庶的蓬船,其上仍旧挂着风灯,星星点点,只是其中的人皆不敢出声,缩在船中,怕被战火波及。
还未等方惊愚歇一口气,便见半空里高高蹿起一个影子。那黑影猛然落在他们身前,两足一扎,顿时回风大响,激浪如奔泉百道,冲向天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玉鸡卫。
方惊愚只觉如芒刺心肌,手脚冰凉,这才识见到玉鸡卫是寻味而来的鬣狗,决不会对猎物松口。老人微笑道:“又想逃窜么?可惜呐,今日你们谁也走不脱,明年今日,便当是你们忌日!”
话音落毕,老者一爪猛出,五指收拢,眼看着便要捏碎方惊愚颅脑。方惊愚甚而嗅得那爪上传来的血气,想必此爪已曾了结过许多条性命,而自己也将成为爪下亡魂。
可就于此时,布板破裂,一个水淋淋影子忽如箭射,蹦将出来。只听铮一声响,天山金爪与钢手甲相撞,碰出明丽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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