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难言,最终道:“我还能……有重振旗鼓之机么?”
楚狂的目光柔和了,仿佛粼粼的涟漪。“有的,而我现下便是要去替殿下争取这胜机。”
于是楚狂站起身,方惊愚手上乏力,没能揪住他衣角。楚狂自角落里拿起褡裢,打开望了一眼,“出关的血瓶还缺碧宝卫和谷璧卫的,我去会会谷璧卫。”
“别……去。”
方惊愚挣扎道。他伸手欲挽留楚狂,然而却望见了自己断去的腕子前端,旋即绝望地想,现时他连留住楚狂的手也没了,楚狂性子犟,无论如何劝解,也定然是徒劳。他顶着高热爬起,却又丑态百出地跌落,现时的他失血过多,太过虚孱。
这时楚狂拿起含光剑,走到门前,回眸一笑。那笑容被日光浸透,仿佛镶着金丝,又幽远宁静,宛若古刹里蒙垢却森然的神佛。
“白帝出关时有千军万马相随,现在殿下只我一人,我会做殿下的千军万马。”
“我不要你逞能,我要你回来!”方惊愚终于失态,放声怒吼道。
楚狂却道:“我曾与殿下说过的,哪怕棋盘上其余的棋子皆被吃净,我也会做殿下最后的‘士’。而想必殿下也曾听过一句话……”
他向外迈开步子,耀眼的日光吞湮了其身影。
“‘士为知己者死’。”
第117章 一刻千秋
楚狂走出朽屋。这时午日当空,天寰、街衢亮如一片白纸,影子在脚底挨挨拶拶,寒风却飒飒,带着经年不变的冷意。
郑得利正坐在狭巷里,见了他后站起身来,叫道:
“楚兄弟。”
“下定决心了么?”
郑得利点头,楚狂将含光剑递与他,鲨皮鞘下垫着一件皂衣、一顶箬笠,是方惊愚先前穿着的衣物。郑得利将其双手捧过,心里也一沉,仿佛这些物事重若千钧。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屋中:“惊愚……会追来么?”
楚狂叹气:“他现时太过虚弱,难以起身。我吩咐过阿缺,他会将殿下带至员峤。”
“想必惊愚此时心中十分不甘罢。咱们初出瀛洲时,本有数十位瀛洲义军相随,现在经一番兜兜转转,最后却仅救得一位。”
“一人的性命也是命。哪怕仅有一人,殿下此行也确然并非徒劳无功。”
郑得利沉下目光,微微一笑,“楚兄弟,你知晓出蓬莱时,我常携于身畔的那些骨片么?”楚狂道,“我听闻那是家严赠你的别礼,是古时的史书。”
“不错,那上头的契文诘屈聱牙,记载着将来之事。白环卫手中也有些骨片,她告予我:若将骨片连缀以阅,便能读出一件将欲发生的事体:唯我一人可出关,其余人皆要埋骨于此。”
楚狂听了,神色凝重,却终嗤笑一声,“这话听来不好笑。”
郑得利继而道:“但楚兄弟,你和惊愚却让我得见一线生机,兴许将来之事不会同骨片上的记述如出一辙,兴许咱们余下的人真能一个不落,去往岱舆之外。我愿信后者,我愿为此赌一把。”
楚狂诮笑道:“一个不落是不行的了,至少今日我打定主意要在此捐生。”
郑得利也笑了:“我大抵也不行了。但如若我不行,倒反验明了这只有我一人可出关的将来是个歪理邪说,除却我外的其余人能活下来,去往关外。”
两人谛视彼此,仿佛要将对方的身影深深烙进眼底。他们心知此去一行,恐怕便是永别。楚狂伸出拳,郑得利也伸手,两人的拳轻轻交碰。楚狂肃色道:“郑少爷,我倒希望你别急性着去往阴府。你若今日捐躯于此,连史书上也不会有一条记载。今天死了,你不过是马前卒、炮下灰,休说百世流芳,史册也不会留迹,世人会将你忘却,唯有抵达归墟,方能名扬青史。”
“既能舍生取义,何在乎功名?”
“郑少爷好骨气,我却不同,是个贪名爱利的小人。”
两人又相视一笑。郑得利望着楚狂,眼前这青年瘦削而高挑,身裁眉眼都似刀刻一般峻冷。自打第一回碰面起,楚狂便教他琢磨不透,看似痴癫丧心,实则思谋缜密,时而铁石心肠,时而却有情有义。
郑得利突而正色道:“楚兄弟,你听惊愚说过否?我本有一名姓,名唤‘郑承义’。我本就是捐身求义之人,这时要为惊愚两肋插刀,也是义不容辞。哪怕你今日要拦我,也是万万拦不住的。”
“郑少爷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怎会拦你?不过听你一说,我也记念起一事了。”
楚狂莞尔一笑,认真地望向他。
“我本也有一名姓——叫方悯圣。”
两匹快马冲出街巷,奔向身着裲裆铠、手执金戈的岱舆铁骑,如劲风霹雳。其中一人跨于马上,裋衣箭袖,意气横骄。
铁骑们尚未回神,便已见那人端弓架矢,七箭连发。箭影有若狼牙,轻易啮破众人眼目。一刹间,岱舆仙山吏们心胆俱寒,有人低吼:
“那是——‘阎摩罗王’!”
那确然是一位宛若阎王的青年,乌发披散,一只重瞳鲜红如血,教人心头杌陧,不禁想起九州传说中曾自刎乌江的霸王。楚狂策马而进,每一声弦响的同时皆有人坠马。在他的视界中,银面人的身姿如影随形,微笑着唤他:“楚狂。”
楚狂轻轻点头,自服食肉片后,他便时时可见师父的幻影。师父能为他引路,与他交谈,比起幻象,更似活人。此时他见了师父的影子,不觉惧怕,反觉亲切,心知他不是孤身陷阵,尚有师父相随。银面人道:“我早将所学尽授予你,莫要受羁缚,如猛兽一般动用你的爪牙,教敌手片甲不留罢。”
楚狂道:“我怎敢与师父比肩?师父是天符卫,我同您还相去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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