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彦也懒得去管他们,一样拿了酒去一边喝。他这个位置太醒目了,杜秋一进来就能看到。他来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会场上人多眼杂,就算碰了面,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他更有些侥幸,杜秋可能不来了。
因为不少客人都盯着他看,林怀孝也不知所踪,他只能走动起来。他是西装外套配牛仔裤,绕着领带的低马尾,头一别,领带尾巴就飞过去,露出绣花字。不与人搭讪,也鲜少微笑,只是沿着铺了白桌布的长桌走,一杯杯拿酒喝。因为他样子出挑,冷着脸,脾气又像格外的坏,反倒让人不搞造次,觉得是天生的艺术家做派。
有个短发女人拦住他,矮个子,手脚纤细像是只鸟。她眨着眼睛笑道:“你的背肌不错,平时做什么运动。划船机吗?”
“不是,主要运动是找个不顺眼的成年男人打一顿。”
她笑得花枝乱颤,左手虚掩着嘴,“你好幽默,你是做什么的?先别说,让我猜一下,模特还是地下音乐家,不会是诗人吧。”
“都不是,是穷人。”他忽然朝着她伸出手臂,她以为是要搭肩,半真半假地一躲闪。但他不过是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酒,插着柠檬的龙舌兰。
他把柠檬咬在嘴里吃掉,再把威士忌一饮而尽。她嫌他粗野,又疑心这是种新流行,便道:“你这算是什么?纽约还是东京的喝法。”
“乡下的喝法。”
“好吧,你好像很神秘,又很有个性,艺术家总是很有个性。真希望我今天带着照相机。我应该拍几张你的照片。我是个摄影师,我在在筹备个展,以后你有兴趣欢迎来参观。”
“什么内容?”
“痛苦。我喜欢凝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挣扎生活的样子很有艺术性,我觉得很值得欣赏。我拍过一个停车场的保安,他捡了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后来被车撞死。他抱着它哭。这是个很好的场景,我拍了很多照片。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把开展的地址给你。”
她抽出名片递过去,他用一根手指抵住往回推,像是嫌脏,“不用了。你死的时候,把葬礼的地址给我就行。”他扭身就走,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站在角落里喝。林怀孝的继母过来和他说话,“叶先生,对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还为了小孝特意过来一趟。”
叶春彦淡淡道:“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你是小孝的朋友,怎么认识的?我还真没听说过他有个做咖啡的艺术家朋友。”
“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幽默。”她笑了笑,面颊旁有一丝乱发,推算下来她有四十多岁,但光看脸也不过三十出头。那结婚也有二十年了,看她今天的样子,叶春彦只觉得她像是个老练管家,把忙碌当一种恩赐,“我看叶先生是个稳重人,陪在小孝身边,多和他说说话,我也就放心了。”
“我想还是家人陪在他身边更合适些。我确实和他不太熟。”他的眼睛扫到楼梯上,林怀孝上了二楼,正好碰见从后门进来的杜秋。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林怀孝一见她们,脸色就变。来的正是他母亲。杜秋仍旧是不以为意,微笑道:“你看给我把谁带来了?”
林怀孝摇摇头,叹气道:“这话倒是我想和你说的。”杜秋一愣,她走到楼梯边向下望,正好与拿着酒杯的叶春彦对上眼神。
第24章 人挺无聊的,喜欢造一面墙把自己藏起来,却又等着别人来找
两对人,四双眼睛,一时间都无从着落。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尴尬与恼火。所以他们才结不了婚,相似的秉性,一样爱自作主张,麦琪的礼物现在上演就太落俗了。林怀孝一个箭步,拉着他母亲去房间里说话,他继母就在下面,他父亲也很快要来,和谁碰上面都是一桩麻烦事。
关上门,林怀孝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母亲。三十年际遇沉浮间,时代的滔天巨浪裹挟着个人命运的细小水花,汹涌而去。离婚后,他的母亲继续读书,他的父亲继续做生意。到今日,她在大学里教课,临退休也不过是副教授职称。他倒是身价倍增,前呼后拥。
到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她也是说不清的格格不入。修剪得没形状的头发,素色的亚麻衣服,不戴首饰不戴表,望着他的眼神也生疏。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十多年前,他要出国读书,临了和母亲告别。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劝他在外面要多吃蔬菜,好好睡觉。当年离婚时说好的条件,父亲会好好照顾他,再有孩子也以他优先,而母亲则要少和他来往。像是切纸刀割下去,规规整整分为两个家庭。
林怀孝勉强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现在不方便吗?你不想来我过去,那我先回去了。礼物你先收下。”母亲从包里掏出个盒子给他,用印着海浪插画的手工纸包着。他当着她的面拆开,是个珐琅领带夹。“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送你个实用点的东西。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顿一顿,道:“你也先别走。我很想见你的。”
“好的。”
在幻想中,他仿佛已经见过母亲千万次,扑在她怀里倾诉了所有委屈。可真见了面,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过是生疏。他不咸不淡道:“你要吃蛋糕吗?今天的点心是专门找人做的。我尝过,还不错。”
“不用了,我上次体检血糖有点高。你外婆又有糖尿病,我要小心点。”
“那你去医院检查过吗?这不是小事,身体要紧。” 他又重复了一遍,“身体真的很要紧,你要一切小心。”
“刚才那位杜小姐,我和她聊了聊,她性格很和气大方。你们是要结婚了吗?”
“算是吧。”
母亲笑着摇摇头,很和缓的口气,“什么叫算是吧。结婚可是大事,你这么散散漫漫的性子可不好。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是个大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
“别教训我!”林怀孝扭头瞪着她,这突然的发作连他自己也诧异,“你到底了解我什么?还以为我是你离婚的时候那样子?还以为是我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是要结婚了,然后我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日子不要这样子,不吉利的。”
林怀孝知道她慌了,忽然有片刻报复似得快感。他笑道:“我心衰了。因为我爸总是拿继承权吊着我,所以我拼了命工作,有病没去治,拖成绝症了。死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杜秋把你叫来,也就是让你和我道个别。”
“你和妈妈开玩笑啊,怎么会呢?”
“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子?你才多大啊。当初你爸答应我的,都说好的。不该这样的。我去找他问个清楚。”她乱了,头一晃,后面的发髻就乱了,有白发落出来。原来她早就老了。 他梦里幻想着的依靠不过是冰做的浮岛,早就到了她依靠他的时候。他想咳嗽,喉咙里发腥,强忍着咽了下去。
母亲跌跌撞撞要出去找他父亲,他把她拦住,又锁上门,“别去,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当年离婚的时候,你都没沾什么便宜。现在更不要说了,他说不定就叫人把你赶出去了。”他苦笑了一下,“妈,留下来陪我吧,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明年可能没这个机会了。我们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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