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起来,为我磨墨。”祁明昀不给她怔神思虑的机会,抬手掀开了一旁的帘子,走进临设的书房,排排堆积成册的奏折赫然在目。
一间隔出来的书房狭隘简朴,壁上连副山水字画也不挂,更遑论古董至宝,玉砚檀桌,仿佛是刻意素气到不忍打乱房中原本的布置与摆设。
他本是有一间书房的,其间宽敞清贵,典雅华美,可在那里呆上几夜,头疾发作更甚,从那之后,他索性命人将东西移到他睡的房中去,至少与熟悉之景作伴,能缓解几分头痛。
兰芙跟着他进了书房,举目四望间,他已掀开袍角,端正坐下,手中在翻阅一道竹折。她站着不动,被他眼神一凛,才即刻抽出砚台与墨块,挽起衣袖,注水磨墨。
灯火明亮,风动纱帘,难得恬静清幽,四下静得只能听到两道交融的呼吸声。祁明昀看得入神,时不时蘸墨勾点留字,反复阅看,仿若看不见身旁的人。
兰芙倒是窃喜他无视自己,揉着酸痛的腕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揣着一腔不能与他言明的心思,待觊到空闲之机,便暗暗在脑海描绘府上的路线。
“你如今认识多少字了?”祁明昀并未抬眼,淡淡朝她递去一句话。
兰芙做贼心虚,生怕被他洞悉到心底的盘算,吓得揪回神思,期期艾艾道:“认识、认识很多。”
“会写多少?”
“认得的都会写。”
“谁教你的?”
兰芙顿了顿,眸底一黯,这些年她同许多读书人求过学,说起写字,高晏还握着她的手教过她呢。
她深知自是不能与他一五一十地说,只能道:“自己对着书上学的。”
祁明昀颔首,睨了一眼桌角压着的笺纸,“将这张纸写满,拿与我看。若是有一个字不满意,你便去外头站一个时辰。”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她必然得先精通文墨诗韵,若还是那个粗鄙愚昧的野丫头,会失了他的脸面。
从低贱如草的鹰犬到万人朝拜的南齐之主,他用了十二年,往日那方暗无天日的深潭,他爬起来了,便再也不想回想。
如今,千人万人奉他为新主,他穿着十二章纹华服,踏上俯仰众生的白玉长阶,令他勾起以往奴颜婢膝生涯的任何人事,他杀得杀,毁得毁,绝不容许一丝污点沾在脚下的青云之路上。
包括她,他要她学会高门礼节,精通琴棋书画,再给她一个光鲜身份,待铸起虚伪的面皮后,才能衬得他们门楣相配。
兰芙知他性情古怪得很,这下又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让她写字,她旁的不知,却知他是真的会将她扔出去,是以抽出笺纸,捧起狼毫笔,迈开步子。
“我看你要去哪?”祁明昀沉声勒令,“搬张凳子,坐到我身旁写。”
坐他身旁写?
兰芙回想起他教她写字的情景,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从前提到读书识字,他便盱衡厉色,极为严苛,她犯了丁点小错,他便要将她的脑袋敲出洞来。
五年不见,他心性愈发乖戾狂躁,如今她若坐在他身旁写字,只怕是不消提笔,便会直接被他扔出去。
“你日理万机,案牍劳形,我怕打搅你处理政事。”
祁明昀搁下笔,眉心结了层霜。
她何时学得这般舌灿莲花,言不由心了,这话与那些讨人厌嫌之人口中的话如出一辙。
“再让我听到这些话,我拔了你的舌头。”
兰芙慌忙闭嘴,脊梁骨窜上几丝凉意。
祁明昀移开堆积如山的奏折,在右手边给她腾了一块空位,她心领神会,迅速将纸铺上,笔尖蘸了浓墨。
坐在他身旁,她浑身不知在,余光偷瞟,他正挥笔立就,洋洋洒洒写着什么,倒是没有多余的心思管她,她才松下戒备,默了几首长诗,又默了几则论语,终于将这张纸填满。
揉着腕子,搁下笔,将纸移到他眼前。
祁明昀微微扫视,一手清丽隽秀的小楷赫然呈现眼前,只凑近细看,才能略微看出些瑕疵,不过倒是比从前的字好了不知多少。
兰芙在他眼皮底下分毫不敢懈怠,挺腰凝神,一丝不苟,手都写疼了,递了纸给他查看时,眼底蕴着恳求之色。
祁明昀瞧她这副可怜之态,打算放过她一回,指尖拈起纸张一角,目露淡然:“尚算能入眼。”
兰芙攥紧的拳心渐渐松散,却不满他这声讥嘲,暗声回敬:你的字也不过如此。
写完一张纸,祁明昀又重新唤她来磨墨。
兰芙已是哈欠连天,纵心底万般不愿也不敢不从,一面转动手腕,一面眼帘低垂。
夜半时分,还有下人进来奉茶。
“主子请用。”
小厮置了茶盏在祁明昀身侧,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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