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恍然睁眼,她一句话音,将他神思中的困倦抽离大半,他似乎也未曾料到,她会问这个。
殷勤雨丝掷地有声,未闭拢的窗缝溜进来一丝冥顽的风,纱帘簌簌撩动,一窗帘影隔开凛冽寒意。
兰芙话毕,满室俱静,应和她的仿佛只有疏冷雨声。
迟迟未等到他的答复,她瞬间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她怕自己擅自触及他的私事,他又会狠狠惩戒她。
今夜,是会将她扔到雨里,还是将她绑在床上……
她的手脚开始泛起凉意。
祁明昀一时不曾答她,是因为他顺着她的话,在深挖自己早已破碎的记忆,他被毒压制多年,时常心神恍惚,而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消磨得只剩一点零碎残影。
许久,他缓缓开口:“在江南。”
兰芙被他紧搂,只得贴上他的胸膛,本是竖耳闭眼静待狂澜,却猝不及防被一道沉稳平缓的腔调震动耳膜,她听清了他的话,心中油生诧异。
他似乎并未生气,竟在平和回答她。
她聆听他起伏的心跳,宛如兔子侥幸偷到吃食,不肯罢休,再次试探:“江南有九州,是在哪一州?”
“不记得了。”他唯记得那里河流成带,山川成峰,与她的家,能共用同一片天地。
可后来的颠沛流离比幼时短暂的恬静更加刻骨铭心,令他早已忘却怡然之岁,被兵戈与杀戮填满身心。
“那你还留有亲人在世上吗?”
“我被随意丢在路边,没有亲人。”
兰芙心头恍窒,她试想过他的亲人与故土,或是名门望族,或是商贾世家,却没想到,他的过去,竟是这样一副空白破碎的画卷。
“然后呢?”她不甘看到这幅还未全然展开的图卷乍然停止翻动,极力想看清从未显露在她眼前之景。
祁明昀今夜怒气全无,反而多了许多耐心,“自然是想活命,身后是洪水饥荒,瘟疫暴动,只能一路北上,睡破庙,住荒野,爬到上京。”
兰芙很聪慧,五年前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更甚桩桩件件小事,她都记忆犹新。
今听他这番言语,即刻便联想到五年前与他去成元寺烧香时他对神佛漠然置之的态度,“故而你才不信神佛?”
那时万念俱灰,饥肠辘辘,路过大庙定是拜了又拜,可终归还是得迎风顶日前行。
“嗯。”祁明昀沉答。
“那你到了上京之后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团绒毛。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相拥长谈,似乎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今夜,风摧尘寰,冷雨凄凄,他不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压迫她。在这间房中、这张床上,她也能短暂忘却身上的痛,当做这段羁绊深长的孽缘不复存在。
恍若回到许多年前,在某个雨夜,搂着心爱之人谈天说地。
但也仅限于今夜。
祁明昀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
那年逃荒,一位同样瘦小虚弱,灰头土脸的幼童与他同行,路遇一群游僧,分了他们一张饼。
他饿得头晕眼花,为了侵吞那张饼,他亲手将同伴推到河里,看着水浪逐渐淹没那孩童的口鼻,他无动于衷,埋头吃完了饼,河心也没了声息。
后来他到了墨玄司,认识了许多同龄之人,他在威逼之下,举刀亲手杀了他们,只为让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
起初,连天的哭喊求饶声会扯得他微微动容,可当手上沾的血多了,便连心头最后一丝柔念也被封住了。
如今的南齐维他独尊,他无需掩盖什么,也不会在兰芙面前说自己是好人。
“到了上京之后,杀人好多人,我也记不清了。”
从一粒草芥爬上如今的万人之巅,都是从开始杀戮的那刻起便铺好了一条路。
“那你的姓,你的名,是从何而来?”
“旁人胡乱取的。”他蓦然一顿,“你觉得它好听,是吗?”
那年深秋,她坐在田埂上写他的名字,麦浪晃荡如碎金,她的声音宛若清风松泉,泠泠灌耳,他每次做关于她的梦,都少不了这道声音。
兰芙鼻尖酸涩,腔调又闷沉些许:“好听。”
她有时真想窥视他心中所想,当她以为他只剩冷血暴虐、心狠手辣时,偏偏又看到他完好封存她赠予她的经年旧物,诉说着她以为他早已忘却且不屑一顾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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