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虽冷,玄青的衣袍猎猎翻动,他束发的银白丝绦像一线白发,掺杂在乌黑长发间。
稚陵迟缓想到,他以前做齐王殿下时,封地在怀泽,他会水、会撑船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
春寒料峭,江水声中,即墨浔低哑的嗓音顺着风传来:“为什么来?”
船已离岸很远,他才问。
稚陵不语,半侧过身,拾起了黑檀木矮案上的琥珀杯,自己斟了小半盏,喝了两口。
酒是凉的,入了喉间,辛辣至极,她忍着呛出的眼泪,却默默的,静了半晌,才幽幽地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薄情么。”
他听后,轻笑了一声,低低重复:“薄情……。”
风平浪静,小船顺流东下,他便搁下了桨,缓缓进了船舱,在她身侧盘膝坐下。
她余光瞥见暖黄灯光照上他锋利的轮廓,漆黑长睫投下小片阴影,薄唇动了动,淡淡自嘲般说:“也是,以你的性子,换成其他人,你也一定会赴约。”
他漫不经心地端起琥珀杯,仰头喝了干净,稚陵清楚看到他喉结一滚——还有,握着杯盏的手仿佛有些颤抖。
稚陵反驳他说:“不会。是其他人,我不会来。”说罢,也同样将自己盏中残酒一口喝光。
喝完以后,他却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望她,声线低哑:“我的酒你也敢喝?你不怕我下了什么药?”
船舱狭窄,他转过脸时,挺拔的鼻梁几乎要擦到她脸上,稚陵措手不及地一躲,呼吸急促,背后却是船壁。呼吸间,热息打在她脸上,令她僵硬了一下。
她注视着杯中酒,慢慢地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又不是傻子。”
他眼底微微诧异,却说:“倘使我不是君子呢。”
稚陵道:“既然说什么‘最后一面’‘再不相见’,我想好聚好散,我才来。若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我从这跳下去,游回岸上。”
这当然是玩笑话,她的目光从酒盏缓缓上移,移到了即墨浔的脸上,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平心而论,这世上她还没见过比他好看的男人。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
她也才发现,他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她。
他注视她,给她倒上满满一盏的酒,稚陵瞧了一眼,说:“你是要把我灌醉……?”说归说,可觉得这酒味道不错,因此端起琥珀杯,慢慢喝下去。
他却低笑着,神情莫辨地应和她说:“对。我的确有话想问,又怕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只能盼你‘酒后吐真言’了。”
稚陵喝完这一盅,但不甘示弱地,也抬手给他的杯中斟满,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也喝下去。
“既然要问,——怎么能光我喝?”
即墨浔薄唇轻勾,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她盯着他的唇角,茫然中想起什么来——其实他不爱笑,只是在她面前笑得多了,便容易叫她忘记,他冷起脸的样子,格外怕人。
喝完此杯,他眼里盛有薄薄醉意,映着走马灯不停旋动的灯火,浮光掠影一般,他问:“你喜欢过我罢。”
他撑着额头,原本显得苍白的脸庞因着饮酒,似乎显得气色好一些了。
语出惊人,稚陵一下子愣怔住,手里琥珀杯险些掉出去。她不作声了,他的语气不是问她,而是笃定——他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
“倘使有机会能重来一次,你还会喜欢我么?”他直直望她。
“没有机会,不能重来。”她淡淡道,目光却下意识地闪了一闪,心中并无十足的底气。她没有办法义正言辞地正面回答他“从未”两个字,她清楚。
难道他当真有通天本事,还找到了什么……时光倒流的办法?
若真有机会能重来一次——她有些悲哀地想,没有种种前缘孽债的话,谁会不喜欢他这样美貌俊朗、大权在握的男人?
可他不需要向谁献殷勤,自有许多人向他来投怀送抱,三千弱水,他这种人,也向来不会只取一瓢。
正如那时候第一次见面,他就直说过。
那时候,她还并不算喜欢他,只是私心里对带兵援救的他有一些仰慕而已。所以听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后来愈陷愈深,不可自拔,他施舍给她薄情里的些许情爱,叫她心里滋生出了本分以外的妄想——所以,愈来愈痛。
本来可以接受的事情,再也不能接受了。
这样的痛,即墨浔怎么会懂呢?
想到这里,稚陵胸口一窒,突突地发疼,她吸了吸鼻子,重温彼时心境,她模糊地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很多旖旎梦幻的白日梦,关于他的,关于自己的。
“何况重来一次,不见得你也还会喜欢我。”她顿了顿,有些自嘲般,酒劲儿略让人头晕,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手指一片湿润,她沮丧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的,又有什么好?重来一次,你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我,也轻而易举能抛弃我。你是堂堂的齐王殿下,我只是……我又是谁。”
他哑然地望她,好看的眉皱成了川字,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已经太久远,过了二十年,很久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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