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怎么了?”他这次没戴墨镜,但左眼绑了纱布。因为绑得很不专业,不是专业医护的手笔,所以她没太担心。
“没事,但这是我的辞职证明。”这话倒让她心头一紧,尤其他说得心平气和,“卷入一堆比较复杂的事,弄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把社会看成金字塔,我轻易踩底下的人,上面的人也可以轻易对我。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偶尔也要当鬼。不靠苦肉计,很难跑。”
他用的是上次车祸时的脑片,车祸确实伤到了他的视神经。杨浔做了视神经减压,给的医嘱是多用神经营养药物,这一两年里不出状况就是没事了。现在他极力宣称是客户那一拳让他旧伤复发。一个难以证伪的理由,领导只能放行,病退的话背调也好做。
杨浔道:“没了工作,你的房贷怎么办?要找我们借钱吗?”
“我就这么差?不为男欢女爱,不为借钱就不能关心你们?先不说张怀凝,我没关心过你?”他已经找到了下家,只差一次终面。薪酬减少,日子也能过得去。
杨浔道:“我就知道你爱上我,还好我坚定不屈服。”他与张怀凝相视一笑。
那种轻快浮动的气氛,几乎是默认檀宜之放下了。可惜他没有 。现在也不是他伤春悲秋的场合,他已经听说张母闹去医院的事,又迟迟没见张怀凝的副主任公示。
如同回到了学生时代,因一种责任感的趋势,他极郑重道:“我现在真心祝福你们在一起。因为其他人都反对,你们很需要支持。”
张怀凝道:“听着像是反话。”
“有没有想过,那么糟糕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支持你们走出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周围人对你们的善意。积少成多,积沙成塔,虽然还是靠自己,可那点善意丝丝缕缕能够织成一个网,不让人往下掉。我一直想谢谢你们,在我低谷时候你们也在。”
张怀凝和杨浔默然,吃过饭,还是极力劝他回去。檀宜之不走,使出劝学张怀凝时的看家本领:告状叫家长。檀母马不停蹄赶来了。
她一来,顿时就热闹,“你们怎么了?他说你们身体不好,哪里不舒服啊?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饭没吃好啊?”熟练地差使三个人干活。杨浔剥蒜,张怀凝扫地,檀宜之来厨房打下手。自从李阿姨正式告辞,回家带孩子后,这个家就鲜少生活气息。都忙,分不出多少做家事的心。
正干着活,阮风琴又带着女儿上门,一见人头攒动,“怎么这么多人来看望你们,那我不是一点特殊性都没有了?”
好在她和檀母很有共同话题,一致把张怀凝标记为不会过日子的人。
厨房有烤箱,却从来没用过。阮风琴当即要露一手,她当了多年的贤妻,练就一手烘培本事,靠蛋糕要用酒,毫不客气把杨浔的酒给征用了,还把张怀凝发落去带孩子。
小孩只知道人多热闹,不懂母亲临终托孤的用意,探头探脑来,问张怀凝道:“你们为什么不开心啊?”
张怀凝道:“因为当大人很累很麻烦。”
“当大人就没有开心的事吗?现在你们不开心吗?”反正她是够高兴的,拿杨浔的平板打游戏。张怀凝悄悄对阮风琴,道:“你再想想别的人吧,你女儿在我眼里没什么优点。”
阮风琴道:“有优点的,她力气大,身体好。这就很好了。”
还真不是夸大。房间里飞来一只苍蝇,小女孩抄起拖鞋一下子就给拍死了,然而苍蝇停在浴室的钢化玻璃上,竟然被拍出了裂痕。
当孩子就是好,张怀凝还得耐着性子夸道:“你真厉害。”她还得意起来,故意哼哧哼哧把沙发挪开一角捡东西。
一团糟,根本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就是热闹,情感上有一层依托。蛋糕也烤得差不多了。分来吃了,阮风琴还道:“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我还挺能吃东西。以前吃多了怕胖,现在不怕了。”
她精神确实不错,然而临终病房去多了就会懂。癌末期的病人都会有一段好时光,他们误以为是治疗有效,身体自愈或是爱的力量,然而医生有更悲观的结论。原癌基因让细胞无止境分裂,分裂不会停止,但会放缓,不是仁慈,而是榨干了机体的营养。更通俗的解释是,她在回光返照。
人太多,晚上干脆吃火锅。檀宜之在席间说了张母姨妈找去医院的事,檀母道:“确实是她们不对,就算不同意,也该好好谈,不能这么逼你们。”只这一句,就够他们释然了。
然而当了快十年的医生,第一次被当病号一样看管,席间众人都不允许他们喝酒。阮风琴还大言不惭,道:“听说你们抑郁了?怎么了,我没胸没男人没头发都快没命了,也没抑郁啊。”其实她的饭菜是单独盛放,牛羊肉只敢吃几口,小炒配粥好消化。
“这都什么和什么。”杨浔杯子里只能倒可乐,和小孩分一瓶。杯子凑过去对她,道:“你给我满上,我也给你满上。”又碰了碰杯。
张怀凝笑道:“我好的时候没见你们来,现在怎么一堆人过来?”
“一直赢,很无聊,偶尔输一把,有新鲜感。彼此彼此。”檀宜之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也起身与她捧杯。他现在不戴眼镜,
他也是留到最后才走,帮忙收拾垃圾时道:“冰释前嫌,矛盾尽消的大团圆太理想化了,但小团圆还是能做到的。来这里的人,至少是今天,不为任何利益,只是关心你们。”
第二天,这一群人竟然还来,到的最早还是阮风琴,指着穿睡衣的张怀凝,对女儿道:“你以后要督促他们,不能睡懒觉。”
阮风琴已经累了,做不了任何体力活,却又逞强,还想指挥着两个男人搬家具,说房子的布局不合理。张怀凝也同意,有点哄着她的意思。不料她竟有真本事,给柜子换了位置,把矮柜插进空隙,竟然给客厅多腾出一大块地。
张怀凝发自内心夸了她厉害,是自己不及的。阮风琴怔一怔,好像此生都在期待这句话,竟感动得不知所措,近于羞怯。
午饭后,就有医院的电话来,召杨浔回去,但态度不是很强硬,希望张怀凝也一同到。他们应该是有拒绝的余地,说喝了酒就能推辞。
檀宜之道:“你们要去医院吗?”
杨浔已经在拿外套,张怀凝则苦笑道:“我们要去不去医院,这里就不是我家了,搞不好当场被你们扫地出门。”
出了门,他们对望了一眼,杨浔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是太好哄了?”
张怀凝点头。开车出小区前,他们还被阮风琴的女儿拦车,“你们不知道吗?出大事了。”她用小孩子专用的,一本正经的腔调,道:“有只叫安安的狗跑丢了。你们看到了一定要叫它回家,它主人很着急。”她也帮着在小区里找狗。
张怀凝不认识,杨浔从旁提醒,道:“邻居家那只比格。”
现在这孩子又多了个优点。至少很善良,而且够外向。小区里这么多狗的名字全记住了。
张怀凝道:“其实你和孩子相处得很好,为什么不喜欢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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