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第八版的小说之外,《买活周报》上的内容几乎全都是极其实用的,全如刊首语所说,总是在宣讲政策,指导百姓该如何在新政策中维护自己的利益。譬如给女娘确田,鼓励女娘农闲出外做工,这件事便在好几期上都有体现,第二期上是算账,告诉大家要去做活买牛较好,而且还特意指出,由于现在运输不便,牛的产量是有限的,所以更要早买,否则随着买活军疆域的扩大,想买牛的人,上涨速度要比牛更快得多,那就更买不到了。
这支义军,和所有反贼不同,实在是很喜欢做数学的,几乎所有和政策有关的文章里都在算账,这一点更是投合了徐子先的胃口,因他不但精善农事,而且是天下知名的算学大家。比起农事,他的兴趣还更多在算学上,买活军对算学的重视和精通,让他并未劝告侄孙女婿的选择,甚至勇敢地尝试了牛痘,并且在自家的农庄中也设法搜罗病牛,想要自己制造牛痘干苗——献给朝廷,只怕朝廷暗弱,难有后人,但至少可泽被老家亲友,让他们少了对天花的担忧。
自然,以他宦海沉浮十数年的经验,也能预料到推动女眷出门做工的种种问题,对报纸上提到的杀妻案以及后续的处理,并不惊讶——但也不怎么关心,仔细观览一遍,微微点头而已,并未摘抄评价什么,因他由始至终,都还是对格物更感兴趣,与‘救国救民’这些天下大事,则多少有些敷衍塞责的味道。
“小冰河时代……”
倒是第三期放在第二版的一篇文章,引起了徐子先极大的重视,他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只觉得满心都浮现了不祥的预感,在这篇文章上做满了标注。这篇文章主要介绍的是此时天下气温的变化,并且号召有条件的百姓自制或购买酒精温度计,记录本地的年均气温变化——甚至还指点了该在什么地方放置温度计,并且向买活周报来信汇报,方便他们统计全国气温的变化。
买活军这是早预料到报纸会被带出自家的地盘……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天下间所有的读者对话了吗……
不知为何,徐子先伸手擦了擦额头,哪怕上头并没有汗珠,但他没有因此停止阅读,依旧仔细地看着买活军的叙述:按买活军的说法,小冰河时期从数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而且还将持续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气温正在逐步变得极端,夏天更热、冬天更冷,年平均气温也会随之下降,在春季容易出现干旱,而夏季容易出现洪涝,这种‘极端小气候’都是小冰河期的表现。这和皇帝修不修没有任何关联,纯粹是自然变化,而百姓们则应该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根据其来调整生产生活。
这样的天候还要持续数十年,甚至还没到最高峰……哪怕徐子先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依旧看得心头狂跳:这样的话,完全是妖言!买活军怎么敢将其刊发出来四处散播的!就不怕百姓们惊慌失措,反而生乱吗?
但他很快又自失地一笑:是了,买活军现在的地盘都在南面,而且粮食丰产,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着呢,又怎会闹事?会害怕的该是北面的百姓们才对——但北面的百姓,又怎么能看懂这份报纸呢?
也就是那些北面的官宦人家,若有一二开明的,又肯相信买活军的说话,那见了这份报纸,应当便是要收拾着变卖家产,南下安家了。因文章中说得很清楚,越是南面,受到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便越小,由于年平均气温的降低,还会变得易于垦殖,因此买活军的经略重点将来预备放在南面——这也就是在暗示读者,北方将变得民不聊生。再加上建贼的威胁,不管是否真的人离乡贱,在完全没命的危险面前,总还是会有人家选择迁徙。
那么,徐家呢……
徐家以格物而知名,徐子先怕是此刻天下第一有名的格物大家,虽因对朝政不满,年前辞官赋闲在家,但多年来的故交旧友,往来信件仍是极为频繁。时有信件来劝说其谋求起复,却都被徐子先婉拒。以他如今的心境,只愿蛰居在这拥挤朴素,前后三进的‘上下九’小院中,修书立说,再不愿返回官场中去。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是华亭府士绅中广受尊重的领袖人物,消息也比旁人要灵通,两年前起,徐子先便陆续听说有些中层读书人家——家中出过小官,或正有门人在外地为官,家里在本地也有些体面,但远远不算煊赫的家庭,正在陆续往南搬迁。
个中原因他也很清楚,如侄孙女婿通信时所说,买活军需要一些识文断字,而且在算学上有专长的读书人去为他们做事。而且他们手里有一些神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至少能治愈肺痨这样的绝症,侄孙女婿便是因此冒险撞到了买活军的领土中去,而很快便也着迷于为自己增加政审分——若是介绍了可靠,符合要求的朋友到买活军治下来,他们也会有一笔不菲的政审分奖励。
其实,便是没有肺痨这个诱饵,愿意去买活军治下碰碰运气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就以徐家为例,徐子先自己是庶吉士出身,这且不说了,但他的族人中,读书有成的毕竟不多,这些年轻的男丁,都受过不错的教育,识文断字是肯定有的,算学由于徐子先的缘故,也都很精通。
这些没有功名的男丁们,留在本地无非是打点家业,艰难地经营些小买卖,到了买活军治下,若是扫盲班读得好,算学学得好,表现出过人的算学实力,便很可能如侄孙女婿一样,被特聘进吏岗办事,一来是好歹有了出身,二来这些子孙们多少也都有些见识,若是看好买活军的将来,那去做个吏目,将来的可能总比在本地经营一间小铺子来得多。
每逢国难则多面投注,这是大家大族的特色,真正泥古不化的人家,虽有但却并不多,更不会是买活军招揽的对象。因此去年以来,和一些算学同好的通信中,徐子先也就陆续听说了他们膝下的一些得意子弟‘去山区谋生’的消息。
今年起,则陆续有举族搬迁的消息,还有些人家低调来访告别——要去义军的地盘,还是要谨慎从事,只能假借探亲礼佛离家,不能大操大办。徐子先这样的知交好友、士林领袖,也只能单独登门话别了。不少人来道别时,话里话外也都在打探徐家的动向,大有以其为马首的味道,却都被徐子先委婉推挡了过去:这些好友多数在宦海并不显赫,如今也无人在朝廷五品以上的位置为官,他们收到的关注自然是更小的。
徐家的情况和他们并不一样,徐子先是正经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将来是可以入阁的。虽然暂且辞官,但起复的希望犹在,他不得不爱惜羽毛,和侄孙女婿的通信已是极限,尽管对买活军治下的一切都极为好奇,甚至还讨了买活军的稻种,在自家田庄里试种,并研究自留种的性状分离,但他始终没有对侄孙女婿的劝说和招揽有丝毫的回应。
是还没被打动么,却也不是,只是这决定难下,以徐子先的地位,他要向买活军靠拢便只能是阖家投靠,没有别的办法,派子弟去买活军治下谋生,便等于是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锦衣卫的铡刀之下。徐子先目前既没有看到买活军官府的诚意,也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离开敏朝的政局,他本意虽不喜政治倾轧,但越是看到报纸上对北方前景的不祥预测,便越是感到自己仿佛承担了道义上的责任,不能一走了之,在时机得当的时候,还是要复出回京——买活军可以往南发展,而他徐子先虽然是华亭人,但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了呀,若连他也不管了,北地百姓们可该怎么办呢?
越是看买活军的报纸,便对他们治下的景象越是好奇,别的不说,光是水泥房便让人很向往了。徐家这处宅邸,内院可是上下九间房,都住满了家人,不便之处甚多,只可惜徐子先宦囊有限,又多花在了格物之上,想要再置办宅邸,也很难办到……
抱着极大的遗憾,他看完了三期《买活周报》,将其慎重折叠起来,又打开了《吏目参考》,这是一份半月刊,因此只有一期。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照例简短直白的刊首语后,头版头条文章依旧是谢六姐撰写,徐子先刚读了标题,眉头便是一挑,又修正了自己心里对买活军的看法:看来,买活军非止奇技淫巧,连政论都颇为成熟,是当真不能以一般的草头王视之。
成熟的施政理念对于贯彻统治有多重要,这都是杂念,且先不想,仔细往下看去,又扯上了周报上提到的黄富杀妻案,提到了周报上没说的一些细节,即之后刘十七的死,以及刘十七之死带来的余波,还有吏目因此产生的疑惑,“由此我们的确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若是将国民陷入了对未知的恐惧中,其便迫不及待地会让渡自己在生存之外的全部权益,换取自身的安全感,而吏目们的工作也会因此变得容易得多。因此,产生这样的疑问是正常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以好心去散播迷信与恐惧,并在实际上改善他们的生活呢?这样似乎于他们并无害,而于我们的工作便是很大的促进。”
“同样的问题也出在我们对外扩张的脚步上,实际经验告诉我们,倘若我们在对外交往时首先散布关于我个人的迷信,那么任何举动都会便变得更为简单轻松,从江西道、之江道再到广府道,关于我的种种信仰正在自发的流传……许多吏目免不得会想,如果我们再加把劲,再努力地加以宣扬,或许我们扩张的脚步会不会更快呢?”
“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我将从历史和科学两个角度向吏目们说明,为何恐惧和迷信永远不能成为统治的主流,甚至应当成为吏目极力避免的两个要素……”
“……这……”
若说刚才看周报时,徐子先是聚精会神,那他现在简直可说是正襟危坐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不断从他额际滚落,但他却顾不得擦拭,而是贪婪又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帝王心术’——这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地对旗下所有吏目宣讲帝王心术,这和儒道不同,乃是赤.裸.裸的王道!
别想那么多了!他按捺着心跳,抓起茶杯大呷了一口,往下看去。
“首先让我们从历史谈起——便从周朝以前的殷商时代开始说起……”
殷商!
徐子先手里的茶杯落到了地上,他一把揪住胸口的道袍,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谢六姐竟知晓商王世系的历史!
她怎敢反对宣扬迷信——她竟知晓商代历史,还说她不是真神在世!
第119章 徐大人读报(下)
三皇又五帝, 夏商而至周,这是金石学中极少人涉及的领域,自然由于《史记》的关系, 凡是读书人均不怀疑在周以前,有这么一些远古的朝代,但此时学界关于周代的金石文章还偶能流传, 却从无人考证夏商历史, 这自然是因为相隔了数千年, 一切遗迹均已灭失不传的关系, 甚而在敏朝回望汉唐,也觉相距遥远,许多历史的细节难以考证,唯有《二十四史》等流传史书之中,可以想见前人的一些风采。
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 史书记载的多是政治风云, 但对于前人的生活细节乃至社会风气,敏朝人所知的只有史书上的寥寥数语,便是此时的金石学, 也还是以器物考证为主, 学界对于敏以前的民众生活所知甚少,甚至在本朝立国之处的许多民生往事,如今也已经失传。在敏以前,可以说直到周朝, 于政治得失, 众君子是烂熟于心的, 《史记》毕竟也是四书五经外必读的一本。此外还有更艰深的《左传》、《公羊》等等, 其中的确也提到了不少商周交际时的大事。
但除此以外, 周朝以前所有的历史,便都藏在蒙昧之中,人们既不清楚夏商之人是如何生活的,也不清楚他们采用何等政体,只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与人名传说。这些传说在民间敷衍出了不少话本小说,如《东周列国志》、《全相武王伐纣平话》等等——前些年又出了一本《封神演义》,将这些民间的传说捏合在一起,虽然也颇为畅销,但在明眼人看来,这都是托辞上古,讲的实则还是今日的故事,要说真实性那是半点没有,也从未有人如谢六姐一样,自如潇洒地谈论夏商的政治制度,言之凿凿,仿佛眼见……
“凡是读过一些通俗小说,又或者爱去茶馆听书的吏目都清楚,商似乎亡于帝辛,即商纣的倒行逆施,而苏妲己在其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谓的倒行逆施,在话本中被描述为花样百出的酷刑,还有奢侈的游乐,似乎这便是亡国的根本。但周人对此的看法不同,在周人的叙述中,商纣灭亡最主要的原因是远贤臣而近小人,这里的小人是什么意思呢?是道德品质低劣的人么?并非如此,商纣想要提拔的是出身平民与奴隶的臣僚,于是他原有的大贵族与巫觋拥趸顿时背离了他的权力体系,商的内乱,使得周人有了壮大自身的机会,最终完成了周代商的壮举。”
才刚刚是读了几句话,徐子先已有些呼吸困难了,他不得不解开了道袍的系扣,又连喝了两大口凉茶,这才勉强冷静下来,谢六姐所说的,她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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