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掌柜笑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呀!若是没有广告,这酱料该如何打响名声呢?至于商标、配方专利,那便更简单了,郝太太您请想,这广告这一栏里,有什么货是不标明产地的?譬如这温暖牌毛衣,便注明了是临城县一厂生产,倘若温暖牌这三个字不是商标,没有专利,那么什么人都可以来卖温暖牌毛衣了,报纸又有什么缘故不给他们刊发呢?难道温暖牌三个字,只许临城县一厂用,不许别人用不成?”
“这……难道不是如此吗?”张宗子比郝太太还困惑,“就譬如说甬城港的咸呛蟹,天下知名,似乎往外卖的时候也都叫甬城咸呛蟹,出了一个陈记之后,所谓真陈记、真正正宗陈麻子记等等招贴,更是层出不穷。”
“在买活军这里便是不许的,温暖牌登记专利之后,其余真温暖、温暖心等这类商标,便不可能通过审核。”诸掌柜似乎对买活军很钦佩,“至于配方专利,便更是神乎其神了,往常一家的方子做得好,便要想方设法进行保密,甚至是投献生意给本地大族的做法,在此地完全不必要。只要先将自家的产品和配方在买活军处登记,那么往后的仿制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得一模一样,倘若当真做得一模一样,影响到了你的生意,告诉查实之后,要缴纳天价罚金呢!”
便是张宗子,也听过些怀璧其罪的故事,一般的百姓有了什么秘方,凭此发家致富的不是没有,但更多的便是因此家破人亡,被本地的豪绅大族夺去了生意,哪怕是一栋酒楼,做得喧嚣了,惹来了上头的注意,也有可能从此易手。便是无人惦记这些,商户的经营也不容易,不得不面对同行群起仿制的局面,也全无办法为自己申冤。
民间对此,也是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买活军酒楼刚推出什么菜色,仿制者便蜂拥而至,便是一样的道理。以百姓们拥护买活军的程度,倘若他们以为仿制不是好事,断断是不会这么做的。因此郝太太对自己的生意原本没有很高的预期——若是好卖,街坊是一定会来仿制的,而雇佣的小工,倘若不是家里的血亲,过几年辞工之后,没多久也一定会出现口味极其相似的酱料来争夺生意。这种一日三十斤,一斤一百多文的好日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持续多久。
但有了这种专利制度,那么……至少别人来仿制的时候,就要再麻烦一些了,这笔独门的钱也能多赚一段时日了。郝太太因此便一下振奋了起来,不过她是有城府的人,把情绪都压在心底,只是说道,“买活军这里的生意……真和外头太不一样了!”
诸掌柜也说,“买活军这里的生意——又好做,又不好做,对于真的想做生意的人来说,这儿的生意,才叫做真正的生意呢。”
这句话的滋味,注定只有诸掌柜一个人能品尝了,因为其余两人是完全没有做过生意的。张宗子听得目瞪口呆,手下唰唰地记着,似乎俨然又有一篇雄文正在酝酿,而郝太太仔细斟酌了一番,便决定先去登记专利,之后再和家里人商量,看看该如何与张家铺子合作。
既然如此,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这辣酱起个体面的名字了,此事自然非张宗子莫属,他也是摩拳擦掌,当仁不让——事实上,张宗子之前问名字,便是很有起名的欲.望,将来若这辣酱流传海内外,传到了后世,也是他这未来大人物,与郝太太这江湖奇女子之间的一段佳话!
“郝妈妈红油辣酱,如何?”
他眼睛一眨便想了个名字,还自己解释道,“这酱贵,要在名字上体现出贵的道理来,因此加个油字,郝妈妈,则取其谐音,又便于传扬,伯母以为如何?”
郝太太寻思片刻,道,“这名字虽然好,但这妈妈二字,有些地方是叫老妈子的,酱卖得这样贵,起个贱名,是否不妥呢?旁人一听名字,便觉得这货便宜了去。”
诸掌柜倒对郝妈妈刮目相看,拊掌笑道,“郝太太这话有理,给佳货起名,便犹如文章立论,最是要紧不过,以鄙人之见——”
“啊————”张宗子着急忙慌,大叫了一声,打断诸掌柜,忙道,“既然不叫郝妈妈,何如便直接以人名去登记呢?郝君书红油辣酱,如何——伯母这名字典雅,如此一来,令人顿感神往,仿佛系出高门,为大家私方——”
诸掌柜在旁无奈小声说,“少爷,其实便用了我的名字,也可以归功于你呀”。张宗子只做听不见,又道,“如今做医馆的,有方回春堂,做剪刀的有张小泉剪刀,可见这人名作为商标的,古已有之,不是没有传承。而且伯母流落时,应当年纪尚小,不记得出身,这郝字是随夫姓,唯有君书两个字,才是你的名字,郝君书这三个字,堂堂正正,从此天下买到辣酱之人,都知道了伯母的大名,这岂不是扬眉吐气吗?”
郝太太不由为他的孩子气失笑,但仔细寻思,也觉得张宗子这话说到心底去了,因道,“这君书两个字,也不是我的真名,真名似乎未起过,襁褓间便被卖到了鸨母家里去,由她起了这个名字,随的是她的姓,只她待我也不太好,嫁人后不愿要她的姓,到了哪家,便随哪家的姓,确然只有君书两个字,一辈子跟着我,不是我的,也成了我的。”
她的来历,只看小脚、身份,明眼人自有猜测,诸掌柜见郝太太说得大方,不由也是暗自点头,心道郝家人果然不凡,才来了不到两个月,已是这般大方,俨然完全融入买活军,将来只怕还另有一番成就,未必仅仅局限于这辣酱而已。
他便合掌笑道,“善哉,善哉,郝君书红油辣酱,朗朗上口,又透着尊贵。宗子少爷果然才气不凡。”
张宗子闻言,便洋洋得意,亲自拿来报纸上的广告栏,以从前没有的仔细钻研了一会,又道,“这商标画,那也定当由我来画的——伯母你瞧,这温暖牌毛衣的商标便画得很好,字上头这个缎带里,还有小字两行,写了‘合体如意、抵风御寒’——咱们是不是也在商标画上加几句鼓吹的言语?”
如此众人又计议了一会,张宗子执笔,学着温暖牌毛衣的格式,先画了线框出来,再做了简单的吉祥花纹,在框中以工整隶书,写了郝君书红油辣酱七个大字,又在上头以楷体写了四个小字,‘绝赞美味’,对郝太太说道,“这绝赞两个字,也是从《斗破乾坤》中来,包保那些识货的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买活军里出来的好东西。”
郝太太还没来得及看话本呢,听他这么说,也不怎么当回事,便应了下来,实则她现在对这门生意,真实感仍然不强,只拿准了合作形式,这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因此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至于其他的,无可无不可,只由着张宗子一头热。
如此,商标的名字、招贴画都定下了,已是具备去衙门登记的条件,诸掌柜便起身领他们出了自家铺子,走到隔壁一间小门脸里,拱手笑道,“金花大姐,今日有事烦您带挈,我这里有个朋友,要去衙门登记商标,不知你们霍大郎可在家么?”
那铺子应当也是做大宗生意,伙计并不多,只一个打扮严整的年轻妇人在柜头打算盘,听诸掌柜这么一招呼,顿时走出来笑道,“他刚去交易所送单子去了——几位先坐下说!”
又见郝太太打量铺子里成筐放着的海货,忙又道,“看上什么,只管问价,我们这里买卖一向公道,童叟无欺,嫂子尽管放心!”
听她殷勤口气,倒像是铺子的东家一般,郝太太不由向她看去,诸掌柜在一边就介绍道,“这徐金花大姐是离了婚出来自过的,不到一年时间,经营起这间门脸,一个人撑门立户,最是能干不过!”
又对金花大姐笑道,“大姐,我今日这朋友便是郝太太——她也是要一人支撑起一门生意,你若有什么好话儿,便只管说给她听,我们都领你的情!”
第172章 一门生意的崛起
有时候, 人的话语无意识地会反映内心深处的许多东西,譬如说诸掌柜,他对金花大姐和郝太太诚然都没有恶意, 但这句话听在两个女娘耳朵里, 却是各有思量:金花大姐猜测郝太太是个寡妇,因为诸掌柜并没有说‘也离了婚’,又点出她要一人支撑一门生意。
而且, 郝太太的出身恐怕未必很体面, 因为她虽然是寡妇,按说在时人心里, 要比金花大姐体面一点,但诸掌柜却要点出金花大姐是离过婚的身份, 可见他认为金花大姐的社交地位要点明了离婚, 把分数给扣了,才和寡妇郝太太相当,那么郝太太原本的出身一定是扣分扣得多的。
做生意的人, 心都细, 但城府却深,金花大姐和郝太太对视一眼, 从她神色中也品出些意思来,暗道郝太太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也确认了彼此于对方的身份都无所谓,两人先就互相有了些好感,金花大姐满面堆笑, 先谢了诸掌柜照顾她们铺子的生意,方才对郝太太说道, “我们这个铺子, 的确是新开了没有多久——从临城县过来, 还没有满一年呢,一家人刚来的时候,分文没有,还欠着债,如今倒是买了个铺面,又做起海货买卖批发的生意,还为小儿找了个跑腿的活计,日子比从前过得好得多。”
横竖也是要等人,郝太太很感兴趣,两个女娘坐着品茶说话,金花大姐便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本来在临城县也经营海货铺子,奈何前夫实在扶不起来,好容易积蓄一点家底,转眼便被他拿去,说是做生意,但总是赔钱。她忍耐不住,便带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还有前夫那里的一个大哥儿,净身出户,从临城县到云县来讨生活。
离婚这样的事,虽说以前没有这样慎重其事,但在民间是丝毫不少见的,尤其是郝太太,从前在叙州老街坊里,时不时就能听见哪家的女人吃不了苦,与人私奔的消息。又或是某某嫂子嫌弃家贫,搬到另一家去过日子。她们那个街坊,成亲有婚书的都不多,到了买活军这里,偶尔也听说谁家的女娘离婚了,但遇到真正自己离婚的女娘还是第一次。
郝太太听了也很好奇,二人不免说了些离婚的事情,金花大姐看出郝太太并不反对离婚,便更是热情,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聊了好一会民生琐事,方才说到徐家的生意,徐金花说,“当时来了云县,心里也很仿徨,或者是应聘去做会计——但做会计,所得的就只够两个小儿嚼用的,实在是过于局促了。而且我们外来的人口,想做账房也有些难。”
她老家虽然也是买活军治下,但在云县一样是生面孔,郝太太一下就听得很入神,嗯嗯连声。金花大姐又说,“既然买活军的银行给了一笔小额免息贷款,也足够做一手生意的,而我们安家的银子,又已经是嫁妆里准备好了的,我便和大哥儿商议,先不急着动用贷款,咱们四处寻摸寻摸,看看有什么生意——还真找到了一条路子。”
“这是什么路子呢?说来也是少有的机会,便是那许多来云县做生意的海船,是带了盐做压仓物的——有些海船不知道云县这里的雪花盐便宜,又或者是他们在路上自己吃的盐还有剩余,总之,这些海船到了云县之后,多则一两千斤,少则数十斤,都想把他们带来的青盐卖了,换成价格相差不多的雪花盐,回到家乡也是有赚头。这样这批盐出得就很是便宜,只是数量不多,销路非常的不畅。”
“我和大哥儿便买了这些青盐来,带到海边去,那时候正是渔汛,许多渔船都要出海打鱼,天气这样热,那些一出海就是五六日的渔船,都愿意买些粗盐回来,一些杂鱼立刻就扔进去腌制,可以防止腐坏,带回家晒干了就是咸鱼鲞。这样一来,青盐便先卖了一批,也有些人用雪花盐和我们换,我们饶他一些钱,或者是多换一些粗盐给他们——买活军这里,几乎不卖雪花盐以外的盐,其实雪花盐带上船去腌鱼,未免也是太可惜了些。”
说到这里,便连诸掌柜都发出赞同的声音,至于张宗子,早掏出炭笔唰唰地写了起来,郝太太也是发自肺腑地说道,“也就是咱们这的人,才能这样吃用雪花盐了,外头的那些苦力,连青盐都且吃不上,雪花盐腌鱼?罪过了,罪过了。”
“可不是?渔民们也是愿意珍惜物力的,都愿和我们换。这样走了几遭,彼此就结交了朋友,我们每过一段时间,便去海边,他们渔船一靠岸,便买回这样初腌过的鱼,这种鱼价格是便宜的,因为一切细活都还没有做那。”
“渔汛难得,渔村里原本的人口,要剖鱼、翻晒,时间是很紧张的,若是处理得不好,让它烂了,那便是糟蹋了东西,因此他们倒情愿便宜些卖给我们,这样他们回身还能再打几船回来,如此我们都是有利。我们一家五口那段时间可是累得够呛,连我那二哥儿,小小一个人,也在地上拿根比他高的竹竿,不断翻鱼,浑身都是鱼腥味!”
说到这里,徐金花面上也不由显出些回忆的光彩来,神采飞扬地笑道,“不过这辛苦也都值得,那渔家一网几百斤,里头上等的、中等的、下等的鱼各自挑出来,上等的黄鱼鲞、带鱼干,那是要送到交易大厅去的,这东西难得,京城人很爱吃这个,一手十斤起,能卖很高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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