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90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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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的第三策呢?”
皇帝习惯性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绿字手表,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木纹,“请开科学特科,选拔天下算学、物理、化学人才,以买活军教材为准,一体授官……”
九千岁听他的语气竟有些松动,一时间浑身寒毛直竖,慌忙跪伏下来,再三叩首,“皇爷,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此乃自绝于天下之举,此策一出,天下必将大乱!皇爷,至少此时,绝非施展此策的良机!”
见皇帝沉吟不语,竟似乎还不服气,不得不膝行到皇帝身侧,抱着他强健的大腿,呕心沥血地泣道,“皇爷!岂不知谢六姐文中所写?!”
“巫觋与神明,实则一体两面,若无巫觋,谁又来祭拜皇爷您这尊神明呢?”
这句话,算是彻底戳中了皇帝的软肋,他面上掠过一丝恚怒,似乎正要反驳着什么,但和九千岁相视良久,几番张口,却又都是哑口无言。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似乎是二人相对时气氛最沉郁的一次。
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皇帝与九千岁,对买活军的态度亦是几番变化,一开始新鲜中透着轻视,总不以为意,逐渐沉迷其中,赞叹不已,惊诧之余,不是没有警觉,却也始终觉得他们难以坐大,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一点惯性的判断,还有无奈之下衍生的惰性——哪个足以威胁到朝廷的势力,不是经营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买活军没根没底,便让它积蓄力量,几十年间还怕找不到机会?现在横竖是没有办法,担心又有何用呢?
但这种及时行乐的心情,在买活军真正出手之后,也实在是难以为继了。眼看着今年取福建、收服十八芝,明年或许便取之江道,将来彼此间似乎总有一战,而结果亦不问可知。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但如何能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到了此时,再没有熬夜看话本、吃烤肉,争食仙食作料的欢悦,翻看报纸时,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此时虽身处人间至富至贵之地,相顾之间,却别有无限凄凉,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伴伴……”
半晌后,屋内传出了深深的叹息,皇帝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隔窗凝望庭中盈盈月色,叹道,“我小时候读史书,总觉得奇怪,为何史书总赞颂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到了今晚,我才知道,每个人降临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既然是父亲的儿子,祖父的孙子,那就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扮演的角色。”
他的话中已有了很重的买活军腔调,这样的白话,根本不是谢六姐崛起以前宫中的语气,但皇帝似乎毫无自觉,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便是再不情愿……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最可叹者,便连一点雄心,一丝遐想,也是因为买活军接走了辽饷,让朝廷财政有了一丝余裕,有了一丝能做事的幻觉……”
“伴伴觉得谢六姐的那篇文章有道理吗?我觉得写得很好,我们大敏从圆手中接过了正统,有朝一日,或许这正统也将从我手中,传递到下一个政权。”
皇帝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虽然他身形雄健,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与沮丧,“到时候,史书上会如何写我这个亡国之君呢……”
九千岁不由潸然泪下,哽咽道,“皇爷——”
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但在那一日到来以前,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他似乎已整理好了心情,返身重新坐回了主位,神色也平静了下来,示意九千岁起身就坐,从怀中掏出了田任丘呈上的折子,重新仔细观览起来。
“这个田任丘,其实很有意思。”他低声说,“这三策之中,第一策是做给西林党看的,第二策才是他觉得可行的,这第三策呢?所谓开数学物理化学特科这一策,他写进来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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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阳啊,让你久等了,坐、坐。”
已是简在帝心,甚至有了被琢磨资格的田任丘,此时却也没有歇息,他正在自家的书房内花厅待客,难得和煦地和有些局促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又为他介绍了几个陪客,都是田任丘多年的心腹,几人寒暄了一会,侍女呈上酒菜,田任丘亲自和孙初阳同席,与他共饮了一杯,又让众清客相敬,孙初阳不敢拿乔,接连喝了三四壶酒,田任丘方才笑问道。
“近日,《买活周报》又有怪文问世,不知道初阳可看过没有呢?”
“都督说的是——”
“便是所谓《政权、国家、文明》一文,啊,看初阳神色,你是读过的了,初阳,不知你对此文,怎么看呢?”
第188章 孙初阳赴宴(上)
说实话, 孙初阳这一次被田任丘下了帖子,心里是很忐忑的,以他的本意,虽然不算是十足的西林党, 更像是和他老师徐子先大人一般的实干派, 但一般来说, 凡不准备走阉党门路,只愿事功求进的年轻进士,他的倾向便天然是同情西林党的。对于阉党众奸,心中殊乏好感,也不是没有一点惧意, 彼此敬而远之,对于孙初阳来说, 便是最好的局面了。
但这一次鸿门宴,孙初阳又不得不来,不但要来,还要把田任丘这个锦衣卫都督喝好了, 喝得满意了, 辽东守军的处境才会稍微宽和些。孙初阳去辽东袁帅麾下听用,已有两三年了, 过去一年,是他们处境较好的一段时间,自从买活军开始运辽饷之后,守军这里总算有足够的军粮, 可以不必向那些晋商私下买粮, 至于军屯, 也可以不必白费力气, 把能战的士兵全都赶去种那些没多少收成的田地。
有了粮食,便可以真正整备、操练士兵,也有了力气出城作战,而且城中百姓的士气都会高一些,城市的气氛是不一样的,哪怕是饿得面黄肌瘦的厢军们,他们脸上也能多一些笑容,甚至憧憬起了将来打跑了建州鞑子,大家回乡种田,继续过上从前那些好日子的美梦。到了年底,军粮甚至多到要新建粮囤,过年那天,连民夫都有两个白米饭团子,这在辽东来说,已经是七八年没有过的好年景了。
虽然辽东守将对于买活军护送军粮的举止感到很迷惑,但他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因此对南面的战事感到了一定的不安——如今这样的情况,辽东这里还能收买活军运来的辽饷吗?如果不能,该如何处理?是打,还是让他们离去?如果接收了军粮,朝廷又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落得个里通外贼的罪名?
孙初阳便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段,回到京城来叙职的,也要说一说过去一年辽东边事的进展:因为买活军的存在,辽东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建贼已无力南下劫掠攻城,主要精力都放在组织整编汉八旗上,而童奴儿那个老贼酋居然连发了十几道诏令,一方面承认错误,认为自己之前一段时间,残酷屠戮汉民,的确是冲动之举,承诺永不再随意滥杀汉民,所谓金汉一体,一样编列汉八旗。另一方面则征求汉民中的读书人、会种地的老农,许以官职,摆出了一副要在金京附近好好种几年田的扎实姿态来。
既然建州鞑子转攻为守,那么辽东兵将当然要给他添一把火,建贼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去年开始,买活军的船就来运人了,汉民是一个农庄一个农庄的逃亡——东江军派出兵士中聪明伶俐的那些人,剃了头,化妆成金钱鼠尾的建贼,说着建州土话,穿着建贼的马蹄箭袖,骑着马去各个农庄,把那些留在家里看农奴做活的老建贼诱骗着全杀了,砍头剥皮,悬在农庄门前的高竿上——以前那里是用来挂汉奴的脑袋的,随后便将汉民们带往海边狮子口去。
狮子口那里,随时随地都停泊着两三艘大船,不断地在狮子口、东江岛和高丽之间运人,买活军每个月都派十几艘船来接人,去年冬天开始,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多,因为很多商家认识到,虽然并没有明说,但倘若自愿帮着运人,是可以加政审分的,而且买活军派去的领航员掌握了大罗天星盘,即便是船上没人跑过这条线,也没有迷路的危险。
有了这样的出路,汉民们不跑就是傻子,已经出现过多次这样的情况了,八旗兵丁出征归来,在宁远城下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却发现自己家里的农庄被抄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家人,就像是被他们抢掠过的汉人村庄一样,变成了挂在高木竿上的一串串脑袋。随着东江军在狮子口经营得越来越稳,不用他们派出奸细,也有汉民自己起义,甚至还有些原本的降将、降官,本来都已经剃了头,安安心心地去种田了,收到消息之后,哪怕是隔了数百里,也纠结了上百人,仗着熟悉地理,昼伏夜出,奔向狮子口。
宁愿去买活军麾下,离开从小生长的故乡,也不愿意生活在建贼治下!这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童奴儿待汉民不好么?童奴儿便不得不更改自己对汉民的手段,改为怀柔为主,而送往宁远的使者,言辞也越来越柔媚卑微,信件中的语气越来越客气,到了最后一封信,甚至已经开始求和了。在孙初阳来看,这一切固然是由于东江岛那批野出身的泥腿子兵突然变得油滑起来,让建贼无从下手,头痛不已,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买活军提供了充足的粮饷和畅通的转运通道,让所有不愿在建贼手下苟且求生的百姓们有了希望,有了去处。
宁远一线正面的守军们,自然也是有些不服气的,对毛总兵这个靠着野路子和一点胆色在敌后立足,所有士兵都是辽东流民土著中招募的半个流民帅,正宗将门出身的老兵头没几个能看得上的,过去一年里,毛总兵得够了实惠,出够了风头,反而把宁远这里都比得逊色了,他们虽然也蹭局势取了几个营寨,但并没有立下什么足以夸耀的大功。
孙初阳早一年前,在东江军刚取了狮子口后不久,便建议往狮子口运送补给,并派守军中的斥候细作,深入敌后,帮东江军一起鼓动汉民逃亡。但当时被袁帅一语否决,非但如此,其还大有不悦之色,但一年后的今天,袁帅便已颇有些悔意了。这一次派孙初阳回京,一来是斡旋买活军运辽饷一事,二来,便是让孙初阳看看京中局势,观阉党风色,若是九千岁要下野,是谁将崛起而掌握朝政,这样便可及时打点关系,游说着发动一次针对建贼的总攻。
也是因此,孙初阳进京之后,不论是阉党、西林党,俱都是笑面相迎,绝不会有丝毫的倨傲之色,甚至对阉党还要更加热情,如今辽东守军身处嫌疑之地,可承担不起得罪阉党的风险,便是平时,守军大将也都是八面玲珑,对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大臣,都颇多孝敬打点,求的都不是帮着说几句话,而是关键时刻,不要落井下石。
买活军入侵泉州,取下福建,此时朝野中震动方起,奏事折子还没有开始往上递,都在等各党首脑的眼色,也是因为这都是买活军报纸的一面之词,塘报尚未到京。这就形成一个很尴尬的情形,所有人都知道泉州出事了,福建都难保,但因为塘报还没来,大家看的都是买活军的报纸,这就导致目前没有人敢于公然议论此事,因为这就承认了他们在看反贼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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