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今日受到了那个建筑工人的鼓舞,老林也是不会进去的——这个头上生了瘤的女娘,和老林的儿子是同事,因为相貌的特异,儿子回家还说过她几次。因此她不认得老林,老林却是认得她的。
既然连建筑工都能进去逛逛,那老林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这个资格了,那个女娘说的话无形间也鼓舞了他,‘不买也去逛逛’,是啊,他也算是六姐治下的顺民了,凭什么不能去逛逛,便是带些热闹去,捧捧场不也是好的?
卖水一定都是清早天刚亮就动身的,如此才能赶得上早起第一波送水的高峰,因为无人帮忙,老林只能往返几次汲水,如此,送完水到家已是午饭光景,妻子从学校回来,忙忙碌碌地煮着午饭,一大把米线煮了一锅,杂了青菜、腌菜、鲨鱼滑,简便而又鲜美,洒一点辣椒粉,两个儿子也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各自盛了一大碗,话也不愿多讲,都饿得厉害,稀里呼噜地在桌前门口急急地吃了起来。
“今日谁洗碗?”
林太太一放下筷子就问,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先发制人道,“我腰是又痛起来了,做个饭都吃力,下午还要去纺织厂,我是洗不得了!”
老林送了一早上水,如今身子骨也疲乏,两个儿子都惫懒,老大先道,“堆在那里,晚上吃完饭我来洗。”
见母亲要发火,方才去井里打了水来,乖乖蹲在院子里阳沟前洗碗,一边洗一边和母亲聊天,“你纺织厂做得还可以吧?腰怎么样?”
“要不以后索性不做中饭了,街路上买了吃也不贵。”
“你老婆不讨了?钱不省了?”
榕城女人说话很硬,一句句好像都是顶着心肺,老林隔着纸窗慢慢听着,也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换了一身上课的衣服,“我走了。”他年纪大了,学得慢,拼音老考不过,和妻子一样都是半年了还在读扫盲班——虽说对于他来讲,扫盲班不过也没什么妨碍,但若不识得拼音,日后生活不便之处很多,横竖老林送完水也没别的事,因此还一直上着课。
“今日走得这么早?”
家人都有些诧异,老林只笑而不语——倒不是他故作神秘,而是家里略略也有一些积蓄,这事两个儿子都知情,便不敢带他们去超市,怕小孩子不懂事,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买,因此要自己先去看看,若是贵得买不起,倒也罢了,若是贵得有限,居然还能咬牙买一点,那便实在不敢叫他们来。
摇摇走出家里,往南门兜那里过去,一路上叫他依伯的人不少,老林都打了招呼,他在这一带还是略有些交际的,如此走了好一会,便见到前头‘永惠超市’的招牌,老林忖道,“永惠,永惠,这名字起得倒是好,永远优惠。”
因为是前所未见的两层水泥小楼,排场相当的大,此时望去,只觉得比起重檐飞阁又是一番气派,那建筑线条极其平整,在阳光下看去十分地抓人。门口也很热闹,除了买活军自己的平头兵丁,那些留惯了短发,身形昂扬的活死人,也有不少本地的百姓,摸着毛刺刺的头发,还带了些从前的习惯,略弯着腰走在他们身边,就显得格外的矮小。这些人一拨拨地往里走去,老林也就特别挺了挺胸膛,装着见多识广的样子,沉着地打量着那让人不敢逼视的玻璃门窗。
——若说是琉璃的东西,三坊七巷里头也是不少见的,传说中金陵有一座大报恩寺,其中便有一座通体琉璃的宝塔,在阳光下七彩光芒闪耀,最是夺目不过。三坊七巷里也颇有一些富贵人家,能够做得起一座琉璃顶的亭子,或者是在庭院里镶嵌琉璃屏风。老林毕竟有一门富贵的亲戚,逢年过节去磕头拜年,还是能略窥见一点富贵底色。不过,像永惠超市这样玻璃门房,却是从来没有见到的。
如此平整不说,而且全然是清透的,透过玻璃门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到里头顾客走动的模样,若不是省城百姓,多少也要端个见多识广的架子在,只怕超市建起来的当天便要有人来朝拜了。老林有一会还听到几个买活军的吏目一边走一边在议论群众的反应,说着一些他不懂的话,什么‘割裂性和孤立性,城乡的区别不止于建筑,还有居民的性格’,‘不知道他们对于录音笔会是怎么看,吓不吓得死人’……
这就不免激起一些老林的性子了——玻璃而能做门,的确是从来没有看到的,让他对买活军也更多了几分敬意,但若说要因此被吓死,那完全是无稽之谈,老林感到自己似乎有必要维护榕城百姓的尊严,因此便不多打量那一面面玻璃门、玻璃窗,只是走进时下死力多看了几眼,便格外淡然地走进了超市里。
“怎么这么亮堂啊!”
刚进了店,老林便是一惊,还没弄明白此处的不同,便听到身旁有个中年妇人惊呼了起来,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咂着嘴极为费解,“哪来这么多光啊——怎么店里这么亮堂啊!影子呢?怎么这么多货架没有影子的?”
是啊!老林被这一语点醒,顾不得打量货架,便立刻四处地寻找起了自己的影子来,此时虽然是正午,阳光很好,但……这两层的房子,似乎也没有挖空天井——挖了吗?采光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就这么亮堂呢?
第223章 玻璃的采光应用
光亮对于百姓——哪怕是对于贵族来说, 都是很宝贵的东西,这一点从古至今,是无人怀疑辩驳过的。尤其是屋子, 屋子和光亮往往是不能并存的——若是开了天井,那就要防雨水, 若是要开窗开门, 那便要防漏水漏雨,光亮往往就伴随着和外环境无遮无挡的接触,也因此,不论什么店, 只要是大铺子, 往往都是阴暗的,便是大太阳的好天气,屋内也一向是逼仄幽暗,不点灯几乎无法视物, 而宅中最亮堂的建筑, 便是可以把门板全都卸下, 面向院落的中堂。百姓们都习惯在中堂待客,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水泥房好,水泥房好,水泥房好在哪里?就好在水泥房可以装玻璃窗户, 而且可以装很多扇窗户, 这样水泥房的采光就当真是好,老林把超市里外都转悠了一下,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水泥房当真好, 玻璃多, 第二个结论便是, 原来天井也可以造在房子里——只要用玻璃做屋顶就好了。
真不会漏雨吗?老林不禁有些怀疑,他在由‘之’字形的矮阶梯组成的天井空间里张着嘴观察了很久,又试着举步向楼上走去——居然连楼梯都是水泥的,而且如此平缓,简直就和盘山路一般,那岂不是年老者也可以走这样的楼梯?
自然了,琉璃瓦的顶,并非是直接架起的活动木爬梯,而是造成步梯形状的楼梯,在此时的敏朝也并非没有,只是以老林的眼界不太能接触到而已。但不论如何,这清透玻璃传递下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时,老林仍然是感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呆呆地张着嘴,在楼梯间站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了似的,快速走上步梯,口中不断地轻声抽气——这么稳当,这么牢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也该和木头梯子一样,吱吱呀呀,有些儿摇晃才对……
若是这样的楼梯,那他也愿住二楼,老林这样想着,便怀着期待先走到了二楼上去看采光——一上楼又是一口凉气,二楼的层高居然和一楼差不多!还更比一楼亮堂了些,因为屋顶上开了几个天井,而二楼总是比一楼要更靠近天井的光源。
这样的屋子,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竟如此神奇!
在二楼游走了一遍,把整个房子的结构给摸透了,老林方才忍不住如此地感慨了起来:这两层小楼,进来后就会发觉,占地远比外头看着要大,只是因为普遍的习惯,此时一层房屋不会建得很深,因此感觉不太出来,进来了就知道它的结构,其中每个大区域之间,都间隔了一个天井,而且天井两旁还有大面大面的镜子,一样是光可鉴人、纤毫毕现,光是这些镜子便可见买活军的豪富了——
如此大面的镜子,老林根本无法估量出它的价格,就连他,以及他所接触到的所有上等人,所用的也多还是铜镜,玻璃镜能得到一小面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了,买活军的青头俵物也有小手镜,一面便是要几十两银子,还争购者如云,榕城府中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百多面,得者无不如获至宝,不肯轻易示人。而那小手镜和这些镜子相比,又何止是萤火皓月?买活军居然用这些镜子来反射天光,这是什么手笔?!
因为角度的缘故,这些侧装在墙壁上方的镜子,并不能完全倒映出顾客的面孔和衣着,多少都会有些扭曲,饶是如此,老林也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了好一会衣冠,并且新鲜地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铜镜磨得光亮时,倒影出的人形倒也是很清晰的,只是和此时比又不算什么了。老林觉得自己在镜子中的长相实在是有些怪——
这里的光亮,还因为用了很多发白的马口铁,也能起到一点反光的作用,因此整间屋子处处都是光辉,便显得比往常所见的那些铺面都亮堂得多,连马口铁都拿来打柜台,买活军实在是比朝廷富裕了不知多少。老林想难怪朝廷在买活军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难怪他们不抢军粮,如此有钱,还抢什么呢?给百姓们发些粮食恐怕都是能办到的。
人都是这样,不愿总是变来变去,以前榕城府在朝廷手里的时候,老林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的日子固然有些苦,但似乎也怪不了衙门——总是他祖父自己被人引诱了变坏,和朝廷干系不大。但买活军来了以后,老林便惊讶地发现,原来衙门居然也是可以真的取缔了青楼赌坊的,原来官府是可以不抢劫军粮的,现在他对于买活军的富庶,已经有了一些自豪和安心:这么富的官府,难怪不抢百姓。既然如此,他便立刻开始希望买活军在榕城府能够长治久安,不要再出什么变动了。
可不能让朝廷那帮丘八再打过来了,老林便一下醒觉起来:买活军可要争气些整修城防,别被朝廷一样从马尾港突入,抄了南城门,而原本炸塌的城墙也是该修起了,今晚回去就写一封信,投到邮筒里去寄给报纸,叫老大写,不会写的字也好练习一下他的拼音……
他这才定了定神,开始看货——既然是从二楼看起,那放眼望去便都是衣服,而且全都是做好了的衣服,这和老式的布庄是很不一样的,至于成衣铺,榕城就没有这种东西,一般在外做衣服都是找裁缝铺,老林这般的人家,扯了布回来自家做做也就罢了,估衣铺也是不太去的,估衣铺卖的是别人穿过的旧衣,而且来路往往很可疑,‘不干净’。
买活军这里就不同了,全新的布料也做成衣服,按大小号排列起来,还用光滑的木头做了像人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头,穿戴着衣物,仿佛一个个人杵在那里,老林见了,又觉得新奇,又有些微微的害怕,逡巡着不敢太靠近,斜眼瞅着这些衣服的样式,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向往:秋衣裤是他很想要的,听说很暖和,穿在外衫里面,最冷的日子也就很好过了,榕城毕竟是温暖的地方,这些年天气虽然冷,但也很少有结冰的时候,冬日冷一段时间便又热得只能穿单衣的时候也有的。
至于薄夹袄,这个东西便完全是穿着好看了,厚棉布做的外衫也就是冷些,但如老林这样的职业,活动开了也就浑身发热,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些薄夹袄也是分了样式,各自地矗立在圆盘上,圆盘下方是一排排杆子,上头零散挂着几件和圆盘上的木人穿的一样的衣服,只是大约尺寸不同,上头都用颜料写了字眼:样衣试穿,不得带走。
这也是合情理的,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字样,老林才有勇气走上前去,用手拉着那几件秋衣仔细地看看料子——若不是样衣,那怎么好上手摸的?且不说自己好不好意思,便说伙计的脸色可也是不好看。这样贵价的衣服,若是谁人来都能摸几下子,那还能卖得出去?
这秋衣,的确如周报上的广告写得一样,布料是有弹力的,老林拉了几下衣料,只觉得大为神奇,不由又用了力去扯,直到将布料扯得绷得很紧了,方才慌忙松手——这却也是扯出了很长的一段来,可见布料的弹力多好了。
如此来说,卖五百文一套实在也不算贵,不过以林家几人如今的收入,买一身还好,都要买,二两银子也着实是一笔开销了。老林心中暗暗算账:自己一日卖水大约能得三百文,这个行当是不能轻易丢掉的,不过目光要放长远了,榕城这样的地方,井实在不少,要说家家户户都有那是夸张了,但就是三坊七巷内,也有那么两三眼公井,街坊人人都可去打得,只是要排长队,且来回需要脚力罢了。
他这个生意,是专做那些家里无井又懒得去打水的人家,因他们有钱,三五文不放在眼里,方才有这样的赚头,实在计较起来,若是嫌贵,那也完全可以不买,自个儿去打水喝,那是分文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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