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娘子笑道,“我且和你吃一块,还一块你带着去给两个孩子吃去。”——这带饭出食堂,原则上也是不许的,比如带了馒头、花卷什么的,若是被喝破了,当即就要处分。不过,若带的是自己没吃完的荤菜,杂工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千层糕在荤菜之列,当然是可以带走的,周小娘子有些心动,但还是犹豫着说道,“不必了,他们在托儿所呢,这会儿我回去睡一觉,下午来上班,下班了他们也该吃完晚饭,不敢给吃这个,怕积了食。”
史娘子这才罢了,蒋七姑笑道,“史娘子还想叫周姐给你补算学吗?我劝你,还不如自己出去找个补习班呢,效果当真是不错。我邻居那个谁,就是去了补习班,算学一下突飞猛进,再也不拖后腿了。”
史娘子道,“我这不是怕麻烦么,下了班还要走去城里上课,实在折腾——我想的以后若《政治》教材改了,考学不是越来越难?最好是能赶在《政治》传达下来以前,考到第二学年去。”
周小娘子原是不知道史娘子这般对自己示好是什么意思,此时被蒋七姑道破,才知道缘故。她心中微微叹口气,只觉得自己于人情世故上实在有些愚笨,虽然算学还可以,但不如史娘子上进得多了。就觉得自己仿佛总有一根筋转不过来似的,实在是不灵活。
若是从前,大概也就灰了心,随他去了,因为这是周小娘子没有办法的事。而且她从前到底也嫁了人,在夫家吃穿不愁,过的是殷实日子,只略无聊了一些,平日里一家人言语都不多。
但此时,周小娘子的心境已大为不同,她到买活军这里将两年了,话比从前多了无数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若是太闷了,还怕上头觉得你太内向,不值得栽培。
再者,她两个孩子虽然和吴老八处得好,但婚书明明白白写在那里,将来是只能靠周小娘子自己的,因此她每每想着就这样随波逐流下去时,又不由得警醒过来,提醒自己:如今家计虽然宽绰,但将来属于两个孩子的部分其实仍少得可怜,她实在很应该再往上走一走。
“这话也有道理,”她是不愁算学的,初级班的算学还能跟得上,现在厂里是这个样子,若要选去上纺织专门学校,语文、算学要拿到相应的‘学分’,还要通过纺织技巧的考核,才有资格去上专门学校。至于其余地理、生物什么的,倒是不做要求,但因为《政治》的特殊性,周小娘子也很顾虑将来会要求加入《政治》的学分。“听说《政治》的课本很难读懂呢。”
“是吧,我哥哥是老师,也得了一本试印本,我看了看,实在是糊涂,什么原始社会,什么三皇五帝——天爷,我连本朝……呸,我连外头的皇帝年号都记不得几个,还三皇五帝呢!”
蒋七姑和史娘子都有亲戚是老师,她们便很方便地看到了课本——买活军似乎也没有什么避讳的,现在要看到课本也不算很难——也基本都是草草浏览了一遍,就得出了不知所云的结论,说实话,如果没有将来要考试的担忧,她们连看都不会去看,这毕竟是和她们的工作没有丝毫关系的东西,她们也从来对政治没有丝毫的兴趣。
哪怕是使团来访,签订和议这样的大事,这些女工们也不太关心和议的进展,虽然在周小娘子看来,这倒是应该关心的,因为衢县现在是买活军的地盘,而如果和议中把这两个县还给了朝廷,那他们就又要搬家了。
既然周小娘子没有答应教史娘子算学,史娘子就不再客气,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把自己的千层糕包起来塞进怀里,笑嘻嘻地夹了一块子周小娘子的糕,蒋七姑笑道,“史姐,你怎么这样!”
史娘子便冲周小娘子讨好又狡猾地笑笑,周小娘子也笑了笑,道,“你吃,你吃。”
她还把碟子往史娘子那里推了推,史娘子倒也还有些分寸,摇头道,“我就尝一口,我不吃了。我呀,还是喜欢喝粥就花卷,配点小咸菜,神仙也不换!”
说着,便举起碗来往自己嘴里拨拉,周小娘子乘此机会,和蒋七姑相视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吃完了饭,大家一时反而精神起来,相伴着走出厂区,多数人都拐到宿舍方向去,只史娘子和周小娘子这些有家的工人继续往城区走,史娘子家近一些,是个三间房的小院子,她拐进巷子里没几步,周小娘子便听到门响,几个孩子争着叫娘,史娘子声音远远传来道,“乖啊,都起来了吗?娘给你们带了千层糕——”
周小娘子听了,唇角也不禁扬了起来,想着若早些回去睡,下午上班前还能去看看孩子,便也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便到了她和吴老八在衢县的家——上下两层的水泥房,在本地也是头一份儿了,若不是两家亲眷都少,其实完全可以请个亲戚来看孩子的,很住得开,倒不必送去托儿所。
走到门口是,她慢下脚步——出门时原落了锁,但此时院门却是一推就开,周小娘子呼吸稍顿,悄然推开院门先往里窥视了一眼,见到院子里多了一双沾满泥土的千层底麻鞋,方才放下心来,顿时又十分雀跃,跑进院子里笑道,“八哥,你怎么回来了!”
第235章 家庭生活
吴老八和周小娘子成亲差不多也有一年半了, 这一年半来,两人从临城县搬到了许县,在许县住了一段时间, 又因为吴老八和周小娘子在工作上共同的调动, 来到了衢县这里——
周小娘子本来是个普通的女工,从临城县的纺织厂去许县新开的厂子之后,便成了一条线的管带,在许县这里做了一段时间,把摊子铺开了,得到了厂长的赏识, 恰好衢县这里的纺织厂要扩建, 而吴老八因为‘业务范围’拓展的关系,之后多都是以衢县为据点带队出去,周小娘子便打了报告, 希望能调动去衢县,这样她们便到了衢县这里, 周小娘子也被提升为主任, 平时她专是到处写信, 联系运输棉花、布料, 又要看报纸总结最近的供需, 和厂里商量着协调生产, 倒是不用上一线去干活。
吴老八这里,他们这批许县的私盐贩子是走了大运的,因为被谢六姐看上,吃了第一波贩私盐的功劳, 现在去各处贩盐的运输队中, 便以他们这批老人为骨干——且又都还是陆大红的近人, 这不是走了大运是什么?他们闲来无事,都可以给陆将军写信汇报思想,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很容易‘上达天听’,起码比一般人都多了一个渠道,这其中的好处,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
也因此,这几十个汉子,如今个个都发展得不错,能够独当一面的,如吴老八,现在都是自己领着一支队出去‘开拓市场’了,远不止在原本的几处县城搬运人口,和福建道接壤的几个省无所不至不说,便隔了一个省的地盘,都不是没有去过。
如江南道、湖阳道等,都由这些汉子打着白莲教无生老母的旗号,谨慎地和当地的教内兄弟盘过切口,彼此认了门——尽管买活军的货行销天下,这些省份中,或者借由大江之利,也有码头给贩‘青头俵物’的船只靠岸,或者本身滨海,开了私港,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买活军的货物与报纸的影响,但那只是有限几个繁华的港口城市而已,一旦离开了港口,余下的小城镇中,一个城里能读到报纸,用到俵物的人家究竟还是很少,只能靠贩子们的脚步,在这样的小城市中织起网络。既然如此,这些微弱的人际脉络,没有本地帮会的庇护,也是很容易熄灭的。
如今买活军往北,之江道是被渗透得厉害的,连武林都遍地是青头客,甬港是‘辽饷帮办衙门’所在地,更不必说了,再往北去,江南道那里,盐贩子们一年也要去个四五次,往南则联系了广府道,那处的日子相对好过,活不下去的人不多,只有一些女娘愿意来买活军这里做活。
往西是江西道,主要靠航运往来,信江上航运奔忙,运送着大江两岸的流民往买活军这里讨生活,盐贩子们借着船,从港口下船,在本地帮会的陪伴下,又往邻近的小县去‘开辟市场’,这份工作相当危险,每年都有同僚去世,或者死于时疫,或者死于路途中的意外,或者死于和当地人的冲突,因此,报酬也越加丰厚。
像是吴老八这样,负责了北向关系网的小头目,出差时一个月收入往往破万,因为有‘危险津贴’,而且出门时所有的花销都由官府包去,他这里所得是净落在自己手里的,一个月给周小娘子一千文,周小娘子自己出六百文,除了日常花销,还能余下不少积蓄。吴老八这里余下的九千文都是净存着的,他还能捎带手做点小买卖,自己的钱存得很快,在许县买了水泥院子,是他们成亲的房子,婚后调动到衢县,又很快买了这套,许县那里的院子,便租了出去,每个月的租金由他母亲收走,算是吴老八对老人的孝敬。
因他平时经常在外出差,这一千文吴老八根本花不着多少,又用自己的私蓄买了房子,算起来,一家人住着是还省了租金的。周小娘子嫁给他之后,总觉得自己是占了太多便宜,仿佛是欺了吴老八的好心似的——像她这样的新寡,如今买活军这里不说遍地都是,但也绝对不少见,不带孩子、相貌姣好的不在少数。
以吴老八的收入、地位、前程,若不是当时离乡时,吴老八向婆婆许诺会照应好自己,自己当时又一门心思定要嫁人,把他给架在那里,阴差阳错定下了婚约,恐怕他早能说个更好的妻子了。
因着这点心虚,她对吴老八便极是体贴,温柔小意之处,比待前头那个还更有过之,吴老八这里,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成亲之后,家里多了个知疼知热的美娇娘,回到家里,什么都是齐全的,也觉得成亲了是要比单身好得多,他见多了世面,对钱财看得不是太重,且手里实在宽松,这一千文给了,丝毫不心疼,反倒觉得该给——便是雇个老保姆,只能擦洗屋里,烧水做饭,帮着看看房子,一日也要二十几文了,周小娘子帮他维系起了一个家,能做到的又何止这些事情?再说,这里头的温暖也实在不是用钱能计算的。
如此两人彼此体贴,你敬着我,我敬着你,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日子便很好过在一处。年轻夫妻,彼此柔情蜜意,自不必多说,吴老八一有了假期,便回来找周小娘子,他这个活,一出门是两三个月,回家后也能歇上一个多月,一般都从衢县这里进关,虽然距离许县也就一条江,但吴老八只一年回老家一次去看老娘,其余时候都在衢县这里和妻子待在一处,这一回是才出门了半个多月,周小娘子根本没想到吴老八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他的鞋子,当真是十分欢喜,冲进屋里,也不顾自己忙了一夜还没洗澡,身上还有棉絮,当下便投入怀中,那棉絮倒是惹得吴老八打了好几个喷嚏。
当下絮絮叨叨问了起来,这才知道婺江今年水浅得不能过船,山路又被夏天的洪水冲垮了,迄今没有重修好,去往江南道的河路竟全然断绝了,只能回衢县来,暂且修整一番,再往云县去,走海路北上,吴老八这次回来还能呆上三四天再走。
周小娘子一听,连上了大夜的疲倦都忘了,立刻就欢喜起来,又忽后悔道,“早知道我就把今天的千层糕带回来了!”
如她这几日忙碌,家中又只有一人,灶便不烧火了,要用热水去巷口熟水店现买便可,还是吴老八回家以后,先把火升了起来,此时舀出来给她洗脸烫脚——澡是顾不得洗了,闻言笑道,“你快睡吧,还千层糕呢?这都六点了,下午一点还要上班的——先睡,不许再说了。”
他是清晨进关后,按例剃头洗澡出来的,身上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味,周小娘子挣扎着还想说话,被吴老八打横抱起,压到床上一下下拍着,和拍小孩似的,把周小娘子拍得浑身发痒,禁不住扭着闹了一会,两人这才搂着逐渐都睡去了。
再醒来时,只觉得鼻头微痒,屋外传来孩童笑声,一个矮小的影子在床边凝视她,见到她醒来了,便将手里的狗尾巴草背到身后去,嘻地笑了一声,蹭上来黏黏糊糊亲了一口,清脆地说,“娘,你醒啦!吃饭啦!”
周小娘子一听就知道吴老八是先醒了以后,去托儿所把孩子们接回来了——她是一晚上没睡,吴老八却是晚上在船上睡到关口,补个回笼觉,自然醒的早,她一时有些埋怨:孩子们回来几日,得分神照顾他们不说,回头吴老八一走,又要被送去托儿所,反而更舍不得。
但更多还是欢喜,搂着女儿在她嫩生生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问道,“是谁让你拿狗尾巴草进来的?是哥哥吗?”
“是郎罢!”两个孩子几乎是不记事就来了福建道,连对父亲的称呼都随了本地的方言,大儿子还好,知道自己不是这个‘郎罢’所生,还有一个早死的爹爹,小女儿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亲生的,很粘吴老八,牵着母亲的手,小大人一般引路出了屋,便冲到父亲身边,邀功道,“郎罢,妈起来了,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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