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说带了银子过去,王琼华又能带多少银子呢?姑娘们的月钱一个月不过是一两多,多数都是拿来买胭脂水粉,余下的一点点,还要孝敬嬷嬷们,实在是没有什么余钱的,也就只有一些头面,或者能当个几两。像是王琼华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渴望出嫁,并不是真的渴望去别人家里做媳妇受气,实在是渴望离开绣楼,同时拥有一笔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嫁妆,从此至少能做一点主,管束一些下人,而不是永远在这黑洞洞的房间里做绣工。
报喜的来历并不干净,她离开王家的话,算是‘家奴私逃’,虽然没有奴契,但以王家的财势和体面,还需要奴契么?只要捉住了,当即就是打死,知府都未必会管,便是管了,又有什么用?报喜若对王家的说法有异议,那倒是给自己说出第二个身份来啊?
买活军不买来历不明的女眷,那么她就走不了,而王琼华不能做活,又没有很多银子,她的来历当然就更不干净了,报喜逃走,王家或许开始还不当回事,她要是失踪,那可是好大事!王家自然是要四处去找的,便是靠私盐队那点势力,能遮护得了她么?别是把整支盐队都连累了,陷在这姑苏城里!
这样的顾虑是很实在的,便是现在,买活军改了规矩,王琼华也没有释疑,虽然王家平日并不吹嘘,但她还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家在姑苏城的地位,姑苏城能养得起园子的人家,怎么会没有财势呢?
“小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生气。”报喜倒比王琼华胆子大,或许是因为她平日里时常也能和三姑六婆唠嗑几句——小姐是金尊玉贵的,因此和外界的交际也最小,主妇、姨娘、丫鬟、婆子,都比小姐们要自由得多。“王家便是再大,能大得过十八芝,大得过朝廷?”
“连朝廷尚且要和买活军和议,王家难道就真敢得罪了买活军么?”
王琼华不得不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但却又有些过于宽泛了,不能完全消解了她的担忧——王家当然不敢得罪买活军,但她不知道,盐队会不会觉得她过于无用,不必为了她去平白地得罪了本地的地头蛇,日后行走都要多些滞碍。
报喜能够领会到王琼华的心情,当然她也有一样的担心,报喜不过是一个小丫鬟,私盐队会不会轻视了她,不愿收容呢?
此时,能够坚定她们的只有药婆的转述,这些内院的女人,没有丝毫机会和真正的青头贼接触,王氏姐妹能听闻的,甚至只有不知转了几手的消息——她们该如何在白天离开绣楼?王琼华倒还好,她放了脚之后,走路倒好多了,王婉芳根本无法走楼梯,上下都要靠婆子背负。偶尔去母亲那里请安时,伴从也非常严密。晚上想要逃走更是梦话,虽然教养嬷嬷晚上回下处去歇息,但门是上锁的,便是开了门,也没有人在晚上打灯笼逃跑的吧?园子里是要有人来上夜的,不然就是荒园子,根本住不得人,瞧见灯笼,肯定来抓。
便是侥幸逃了出去,然后呢?如果这些消息药婆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并不十分真呢?如果船没有停在水门码头呢?如果她们逃了出去,却连水门码头都找不到呢?甚至于连水门码头都走不到呢?王琼华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绣楼去后院,她再傻也知道,从府里去水门码头的路途几倍于此。
报喜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她知道从府里去水门码头怎么走:报喜在被王家收养之前,曾经多次来往于王家所在的城北和水门码头的一路上卖花,而且她也有一把子力气,可以扶着王琼华走,如果王婉芳愿意一起走的话,她也可以背着王婉芳。至于船,水门码头那里随时都有买活军的船,按照药婆的说法,“姑苏城的生意这么多,这船开走一日,便是白花花的银子流走一日,一艘走了一艘来,他们是不会脱空的。”
总算不至于毫无办法,虽然风险依旧很大,王琼华甚至无法想象她们会遇到什么波折,因为她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报喜也没有,她们可能顺利成行,也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抓回来——
想到这里,王琼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不知道被抓回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惩罚,能不能留住性命,但即便能够留住,想必活着也不会有任何乐趣可言,绣楼是决计不可能再出的了,书籍纸笔也不会再有,或者干脆被锁在砌了墙的院子里,一直关到祖父消气为止——报喜一定会没命的,但若是被关了起来,于她来说,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到买活军那里去!
这样的想法,依旧在脑海中盘旋,但王琼华似乎也感到了一点真切的恐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还不够痛苦,又或者的确没有气魄,不像是《买活周报》上所描述的那些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女商人——这些报道,家里人都是不许她们看的,‘不合适’。一开始,家里人只给她们看一些合适的东西,周报上刊载的医学的东西,但周报毕竟是周报,每七天都来一份,剪报也很繁琐,总会有人不耐烦。
而且,王琼华的哥哥很疼爱她,她们总能设法看到,久而久之,祖父那里送来的报纸,只是会裁剪掉一些极为不合适的东西,而显然在祖父来看,这些女将军、女吏目的风采,便是极不合适,要严防死守的,危险的东西。王琼华正是看了这些报道,才知道女子也能如此英明果断——非止谢六姐,谢六姐是神明,而是买活军治下的女娘,她们竟也能如此……如此孔武有力,如此精明强干,能做到这无数无数的事情。
这多少给了她一些勇气,一些向往,但似乎这还不足以下最终的决定,王琼华不由得就看了小姑姑一眼——王婉芳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肯定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王琼华可以瞒着隔屋的两个姐妹,但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王婉芳,她们同吃同住,王琼华实际上也肩负了照料看管小姑姑的职责,她根本没法撇开王婉芳和报喜密谋。
王婉芳的脸非常消瘦,她看起来比街上的野孩子还饿,像个八岁的小骷髅,她说话时脸颊上的肌肉甚至能看到在动。“我走。”
她的话很少,但却仿佛透了刀锋一样斩钉截铁的,冷冷的力量,“被抓了,我就跳护城河。”
王琼华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她知道小姑姑说的是真的,王婉芳真能做得出来,她痛得撞过墙想碰死,现在虽然不自杀了,但并不意味着她的脚就不疼了。
“那就走!”她也下了决心——报喜和王婉芳走了,她能落得着什么好呢?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去买活军那里给你做手术!”
她不免又掏出了那张始终没舍得烧掉的报纸来,翻过了面,又在天光下细细地看起了反面的报道,喃喃地絮叨着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清,彷如念佛一般的呓语,“买活军既然如此安排版面,就一定是有用意的……她们就是为了招揽裹脚的女娘,她们肯定也要裹脚的女子……《郝君书放足手术记》……郝嬢嬢最终还是做了手术……她也裹了足,但还做出那样好的辣椒酱——买活军给我们看这篇报道,必定是为了鼓舞我们……他们不会不要我们的……”
第241章 《郝君书放足手术记》
“《郝君书放足手术记》?”唐翩翩探过半边身子, 跷起自家最得意的小脚露在灯下,和同伴伎女们娇声噱笑着,“没听说,这是什么?甚么人这么作死, 捱了千万般的苦楚, 好歹裹了一对三寸金莲纤纤小脚出来,却还要去做放足手术, 把它给放了去, 此正为两个字——作死也。”
她的同伴们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七里山塘,万种繁华,最繁华的便是这在半塘花舫船头并肩立着的佳人好伎, 如此元宵盛景,更是全都静心装扮, 又以俏丽春装示人, 于一群冬衣行人中更显得身段窈窕,或坐或立, 或是将脸露在灯下,或者是翘起一双小脚,在灯光中摇摇摆摆——这种小脚伎非常吃香,总是不一会便招来了客人,将花舫摇离岸边, 撑到河中去。
而余下的伎女们, 若没有缠了这种折骨的小脚, 便要将裙子额外的放长, 只露出一点点鞋尖来, 炫耀着其余的卖点, 或者是身段,或者是妆容,又或者是向着岸边媚笑招手的情态,止这些远没有伶仃小脚来得有效,因此唐翩翩实在是不理解,为何有人都缠三寸金莲,还要去放足——裹足固然痛,但若是揽不到客人,回了瓦舍,老鸨、船夫、龟公的脸色可都不好看哩,没得饭吃,肚子难道就不痛了?裹脚虽痛,但至少还能吃得饱饭。
“可不是作死,便是那个郝嬢嬢辣椒酱的郝君书——她原也是个伎女,当是扬州那里的,那里人学我们缠足学得也快,早十几年前便缠了极小的脚。”
她邻船和她是一家的姐妹,都跟了老鸨姓唐,叫唐金娥,也是缠裹了好俏丽的小脚,两人都穿了立领的厚袄子,八幅洒金裙子——这样的冬装只有小脚伎女敢穿的,其余的伎女许多都穿着薄绸衫子,双颊冻得发白,这样老鸨方才满意:在灯下么,本就只能见得三分颜色,脸色发白,就越发显得俏丽了,还省了粉钱。
唐翩翩和好姐妹并肩坐着,忽而又一起举了小脚起来,在空中摇摇摆摆,绣鞋点点,好妩媚姿态,一时便引得路人中几个大老倌打望过来,两人都忙现出媚笑,搬弄着自己好一番笼络人的手段,不多时便招引了一帮豪客,忙呼朋唤友,将左近要好的小伎女都喊了过来。因客人太多,连大花舫也坐不下,便划到下游一家酒楼里,伴着客人们喝酒唱曲儿,行令弹琵琶,又喊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女先生来唱评弹。
如此热热闹闹伺候了大半夜,翩翩和金娥两人抖擞精神,娇笑声中故意争风吃醋,将豪客伺候得心胸大悦,要了她们两姐妹来了个‘桃园三结义’,带进房中胡天胡地——偏他喝多了酒,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暴雨不终朝,不过倒一杯茶的功夫,便完事了瘫软在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鸣,叫人不禁抿嘴一笑。
倒便宜了翩翩和金娥,穿着小衣,叫小二搬了熏笼来,两姐妹倒在熏笼边上自己吃点小酒说说话儿,感慨今年年景还算不错——没有打仗,青头贼又来来往往,带来了不少生意,生意好,她们的皮肉生意也就好做,尤其是年节这几天,别说她们小脚伎,就是一般的歪伎,也多能巴上一两个客人,倒是免去了那强颜欢笑,等至烛残茶冷,悄然凄惶遁入夜色的难堪。
虽说伎女之间,彼此也争抢客人,但都是苦命女子,谁不是唇亡齿寒?翩翩、金娥这几年刚入行,在花舫伎乐中算是得意的,却也每常叹息自家命苦,终身不知谁付。又说起自己这双小脚,是米饭班主,若非是它的好处,谁知道今夜在何处渡宿,是否惹恼了妈妈,连门都不让进云云。金娥道,“前倒是如此,今后却未必了,今晚她们这些小女娘,若还被关在外头,为何不去寻买活军?”
“那帮青头汉?寻他们做甚?一帮没卵子的东西,那船就停在水门外,我们船开过去叫他们,他们理都不理——”倒是女青贼有时候和她们说说话,还会送报纸给她们看。唐翩翩就是因此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若不然,她一个站船头揽客的低等歪伎,又不是勾栏巷那些有自己门面,会写诗会作文,会作画会弹琴的文伎,看什么报纸?
客人找她们,便是图着有人陪吃陪喝,再陪着唱些曲儿,做个调停席间的酒博士,酒足饭饱之后,困觉那点事儿反而在其次。真要说图那皮肉之欢,瓦舍里的姑娘把脸一蒙,也没什么差别。如今姑苏城内风俗业之盛,已经足够分出几个等级的了,达官贵人、儒商世族多去花街巷、勾栏巷、柳巷的青楼,豪客富商混迹酒楼瓦舍,也来野芳滨和半塘这里的花舫,再低档的瓦子、窑子,那便是百姓去的所在了。青楼的文伎听说倒是都看报纸的,她们要卖弄自己的博学,时不时还要绞尽脑汁做些淫词艳曲,送给名士夫子,求他们的指点,为自己弘扬文名。
金娥从怀里掏了一张报纸递给唐翩翩,道,“下午陈婆来船上,你在梳妆,便没见到,她说买活军的规矩和从前不同哩,从前不收来历不清白的女娘,现在倒不同了,只要是女娘逃到他们那里,都予以收容,因此警告鸨母要仔细看守门户,勿要任性,把小伎逐出门外——今时不同往日,她们倒不再是无处可去了,一恼火便去投了买活军,奈之何如?和鸨母谈了一盏茶工夫,忙忙地走了,又给了我一份报纸,叫我细看。”
“便是这召集令?”翩翩在灯下看了,喃喃念诵几句,不免嬉笑道,“好大的口气——”
还要再打趣几句,见金娥色恼,忽然想起自家上个月也入了白莲教,心头便立刻浮起敬畏,不敢再说:凡是伎女,最是迷信的,许多都深信自己是上辈子为恶,这辈子方才经受报应,还有许多伎子热衷给佛道布施。她们很多都受三姑六婆招引,暗地里信了白莲教,彼此也多一份人情,就连老鸨也多有入教的,又或者是受了教义感召,不敢再十分欺压小伎子们。
还有些虔信的鸨母,甚至认真研读《买活周报》,教手下的红伎女算信期,买猪尿泡,又叮嘱危险期不要弄在里面——一个红伎女若是怀孕了,可是要耽搁不少时日,这都是生意。小伎子们虽然没有排卵期不用陪宿的好处,但也跟着沾染了好处,个个都会算安全期,至少因打胎而死的事情,如今在花舫、酒楼里比以前要少听闻的了一些。至于瓦子、窑子那些不成气候的地方,红姑们自重身份,从来不和她们往来,也听不到那些地方的消息。
除此以外,这些折骨缠的伎女,也是额外受到买活军的好处的,买活军在报纸上教人用烈酒擦洗脚心等褶皱处,虽说疼痛,但可以杀菌祛病,对于肿烂的双脚是很有效的,又教人沸水滚烫裹脚布,在裹脚布之间洒石灰粉——
石灰粉这个东西,从前是没有人提起的,那些裹脚婆也不晓得,因为折骨缠是这一二十年间逐渐兴起的新东西,以前除了风月之地,几乎没有人缠它,懂得的人不多。便是花街柳巷,倘若不是很小就流落风尘,也缠不出来。也就是这几年间,恍惚听说市井间也有些人家开始效仿。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