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惠抑我让自己别想太多,先处理好眼前的事,除了写便签提醒明早的自己以外,又赶忙写了三封信,分别送入宫中、叶首辅和田任丘府上,将今日见闻简略叙说,又情不自禁仔细描述奶茶、蛋糕的口感,‘轻妙醇厚,丰润不油,天下糕点之妙尽在其中,令人食而忘返,下臣惭愧竟忘却来意矣’。
这几封信,最要紧的其实是交代买活军欲要开‘百货商场’的心思,并请朝廷拿出个章程来:这买卖是否要征税,若要征税,怎么征,这都是要内阁和阉党一道参详的。至于说这样好吃好玩的东西,是不是要在第一时间,公然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汇报给皇帝知道,这其中一些为官的小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以惠抑我的身份,这个好也只能卖到这一步,将来如何安排皇帝游玩,这是阉党的事情,他连夜将信送入几处宫府之后便不再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只觉得早饭都颇为无味,往日喜爱的甜豆腐脑,是家下常做的,惠抑我一口气能喝两碗,今日却是浅尝辄止,便连往日常吃的芡实糕,今日也不屑一顾了,感觉甜味冲嗓,失于极端,无法和昨日的美味相比。只好吃些腌菜配茶泡饭来填肚子,又叫厨房炒了个嫩鸡蛋来,勉强一饱而已。
好不容易挨过早饭,惠抑我便要赶紧去使馆处找谢向上,这里却见长子在自己面前逡巡不去,不由沉下脸道,“你不去温书,在这里徘徊,所谓何来?”
他少年时专心举业,成亲较晚,二十多岁方才得了这儿子,现在正是十六岁上,去年刚在老家考了秀才,便进京依附父亲居住,由惠抑我出面,在京中寻了一个名塾入学。自然也结交了一班书香子弟,每日里除了会文读书以外,偶尔休假,也四处去踏青取乐,家里并不十分拘束他们。
自从年初惠抑我得了这个职位,惠大郎在同学中的地位,无形间便提高了不少。时常有同学请惠大郎在父亲面前打探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只是惠大郎也并不是如数转达,还算是有分寸。
今日,看起来连他也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道,“父亲,昨日在学中,有人说起,买活军在使馆中,要开一个前所未有,包容古今万象的所谓大观商场……”
惠抑我心想这消息传得可还真快,他儿子自然知道老子昨日去了何处,想来打探些消息,也是少年人常事,便沉着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惠大郎眼睛一亮,激动说道,“大人果然已经去见识过了么?可曾品尝了买活军的点心?我们学塾里有个王兄,家就在使馆附近,说是这十几日来,从使馆方向,时常能传来一股蚀人心肺的香味,令人闻着都陶然欲醉——”
惠家人素喜甜食——这话其实是白说的,天下不喜欢吃糖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惠大郎和父亲很像,在甜食上是有偏嗜的,惠抑我见儿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也不免暗自一笑,升起一种作为父亲特有的成就感。
他心里是想着这次去使馆,若有机会,带回些奶茶、蛋糕什么的,给家人共享,只此时是不会说出口的,说不得还要训斥儿子几句,取一个欲扬先抑的效果,清清嗓子正要开腔时,门外小厮一边戴帽子一边飞奔进来,尖声道,“老爷,门外王太监立刻叫出去,说是黄老爷正在车里等着,要去使馆看看——”
这黄老爷是谁,自然不问可知,惠抑我一听,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性急,当下也顾不得搭理儿子,慌忙撩起袍子下摆,也不顾自己还穿着家常便履,便跟着小厮一起,从中堂飞跑了出去——
第288章 手撕面包红油面皮
敏朝的皇帝, 自从百多年前开始,便是连紫禁城都不能轻易出的了,只能在皇城中那三山两海内折腾, 这种皇权的逐步收缩, 似乎可以视作是王朝衰弱的一种象征。直到如今皇帝即位之后,虽然仍是内忧外患、国力日蹙, 但皇帝反而逐渐比以前要自由得多, 借着‘买’事,在京城中逐渐腾挪开了手脚, 现在更是常居宫外,内阁也不去管他。
既然如此,皇帝私下要出门也就方便得多了, 平日里有没有逛集市下馆子, 派太监化妆来炸鸡店这里排队,惠抑我不敢蠡测。不过只看这一行人熟练的模样, 便知道绝不是第一次微服出行。
几个太监都戴上胡子,扮成护卫, 一辆半新不旧的翠幄车,连拉车的都是寻常的青皮大走骡, 瞧着便是富商出行的模样,恰好惠抑我也没穿官服,混在随从中犹如一个管家, 也不算太出挑,他隔着窗户问了一声老爷好,车里应了一声, 又敲敲车壁, 车马便走动了起来。
惠抑我偶然一眼, 突然发现九千岁正在赶车,而车边随行的护卫之一是浙江镇守太监王知礼,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咋舌,再无身为朝廷大员,却只能在这尘土飞扬的街面上步行的不悦,低眉顺眼跟着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使馆门脸遥遥在望,炸鸡店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只等着开门了。
自从买活周报上普及了疾病传播的条件之后,京城的市容是经过精心整顿的,至少以往污秽横流几乎无法落脚的场面,在京城是绝迹了的,而且对鼠患也比从前要重视得多。再加上又有了牛痘,京城人种痘的机会总是比别处要多,这一两年来,城里居然没有流行过什么大规模的瘟疫,算是很难得的。
也因此,城里人丁聚拢,倒要比五六年前更加繁荣,惠抑我看了那条长龙,也是会心一笑,众人驾轻就熟,并不和这些食客争道,而是绕到西南角门,敲门进去,田任丘已经等在门房里了——显然是一早便过来和使馆众人沟通,连谢向上、谢七妹等人都站在不远处迎候。
翠幄车帘子一掀,皇帝先弯腰爬了下来,回身探出手臂,半夹半抱,又扶出一个女子来,惠抑我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倒是使团众人都安之若素,谢七妹上前笑道,“嫂子来了——吃了早饭没有?”
这纯粹是乡间闲谈语气了,这个谢七妹,年纪虽小,个子却高,人也生得壮,笑起来声若洪钟,朝中传言她每日要五斗食——吃五斗米,这当然是夸大了,但食量的确不小,瞧她模样,短发上还带了水汽,应当是刚晨练过,惠抑我也没有多看,只听得皇后细声细气地笑道,“我吃过些了,来得早了,只怕扰了谢妹妹吃早饭?”
“还行,刚已经垫巴几个茶叶蛋了。”谢七妹便将皇后引入他们使馆内的食堂去了,惠抑我等人这才自在少许,实际上此时隔绝男女,完全是为了照顾到敏朝人,尤其是皇后的感受。买活军这里,除了宿舍是男女分开之外,其余工作生活中男女杂处极为自然,哪怕谢七妹身份尊贵,也一样是随意策马出门,甚至没有戴帷帽的习惯。
谢向上等人入京以后,自然也曾几度面圣,这次突然的造访倒进行得很自然,双方都并不尴尬,惠抑我听他们声口,这才知道皇帝微服私访,主要是为了来看买活军造的商场主体,也就是超市所在之处——至于美食、服饰等等,对于皇家子来说,自然不会如此猴急了。
买活军的人办事一向直接,略谈了几句,便将皇帝一行人引入园中,谢向上手里拿了一个活页本,对皇帝照本宣科地念道,“这个园区的设计,考虑到了动线的设计,客人进来之后,先看到一片总览,知道商场便在前方,但真正要过去,沿着步道却要折几个弯,如此一来,便将其余店铺大致都先浏览了一遍。若是有闲暇,也可以在店铺中先行停留,又或者在商场中逛了一会,也可以移步回来。”
皇帝便不由问道,“若是如此,岂不是要原路折返?那就有些费腿儿了罢?”
谢向上笑道,“这倒不会,陛下请看,实际从商铺后门出去,再往里都有近路去商场的,只是掩映在草丛中,是以不太显眼而已。”
众人听说,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草丛里隐约能见到水泥漫的石子路,从商场辐射出来,链接着这些店铺,若是想抄近路,其实也可以从商铺中直接穿过,进入商场——不过,这也等于是给商铺本身带来了生意。
这在京城,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设计,这种打通两面的穿堂生意,许多人之前都没有见过,此时便是庙会摆摊,那也多是只做单边的生意,这样两面待客,哪怕是一个小改动,也足以让人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了。
皇帝更是迫不及待,举步便走进了蛋糕店中,众人慌忙跟着凑近,不过大多数人都停在店外,只是不断抽鼻子,嗅着那芬芳馥郁的香味,惠抑我此时才知道,为何大郎的同学如此迫不及待地到处打探了,这香味他昨日来没有闻到,此时一闻,‘销魂蚀骨’的评价真是半点不虚。
买活军正为商场开业做准备,今日惠抑我来时,已经发觉遮挡的帷幕撤了下来,周围又运来了木制栅栏,要把使馆的其他建筑和商场分割开,而今日蛋糕店内也开始上货了,除了商店中央的点心盒子还是只放了名签之外,两旁那人高的大展柜已有了点心陈设在内,似乎才出炉没多久,还散着热气,简直芬芳至极,惠抑我瞧着九千岁的喉头都动了动,双目望着那长枕头一般的褐面点心,低声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此香甜!”
皇帝也好奇地看了那枕头一眼,但他的兴致还更在于建筑上,仰头一看那玻璃镶嵌了大半的屋顶,顿时如痴如醉,惊叹道,“玻璃窗上开,这是如何办到的?我能上房顶看一眼吗?”
他可比平日处理政事时要活泼多了,任谁都能看出,也比处理政事时要快活得多,在水泥房中来回疾走,时而看看这里,时而看看那里,又摸一摸那个玻璃大柜子,惊叹道,“这样的柜子也是天人造物罢?我们这里肯定是造不出来的,咱们的玻璃不是这个材质,没有这么厚实——哦,挡板上放的是镀银的板子吗,是为了增强反光?瞧着的确晶莹剔透,连里头的点心看着都好吃!”
这就是术业有专攻了,惠抑我昨日来时,压根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连谢向上都有些不知所以然,问了下属下,才道,“这个是马口铁,泛光是因为镀锡。”
“原来是马口铁!”皇帝笑了,“其实几年前,这镀锡比镀银可要贵多了,也是你们谢六姐来了,今日才变成了这样垫餐柜的廉价东西。”
他又蹲下身去,仔细观察这大柜的立脚,倒是搞得一帮臣子狼狈不堪,不知该不该陪着跪下,否则场面上似乎有观猴的嫌疑。
九千岁咳嗽了声,正要说话,只听得被屏风隔开的后屋传来女子声气,是谢七妹大声说道,“张姐姐,现在来得还早,蛋糕还没出炉,咱们闻到的就是蛋糕的香气,一会儿出炉还要静置脱模才能做蛋糕,得要一会,咱们先吃点别的——手撕面包来一块,再来杯奶茶呗?”
原来谢七妹也把皇后带来了这里,前屋众人微微一怔,谢向上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这是为了同时招待男女客人,如此分桌,彼此可以声息相闻,坐下来吃东西时也比较方便。”
确实如此,否则只怕女子是不好意思取下帷帽来吃东西的。惠抑我也不由暗自点头——不过,买活军的说法,其实也暗示了一点,那就是他们认定了京城富户家的女眷,也是经常要来商场消费的。这一点,惠抑我并不知道能否为权贵家庭接受。
但,至少此刻皇后是来了,她不知道回了什么,好在谢七妹是天生的大嗓门,而且显然完全不愿意为了在场的任何人收敛自己的音量,“奶茶,这玩意儿可好喝了,尤其是冷萃茶加奶油顶,再加点绿豆沙,那滋味叫一个绝!这会儿天气还行,等到天气再热一点,若是能喝一杯冷奶茶,那可再消暑不过了。您第一次喝,我为您做主罢,就来一杯绿豆沙厚乳奶油顶冷萃——是,这东西名字就这么长——”
说话间,女伙计从里头出来,拿起马口铁做的木柄夹子,取了一块枕头,放入木托盘中,又走进屏风后。谢向上也取了一块面包,用两个夹子代替手,撕开了让众人看到面包里丝丝缕缕的纹理,笑道,“这叫手撕面包,各位请尝尝,自己拿,自己拿。”
伙计机灵,连忙请皇帝去洗手,皇帝完全是为了照顾随从,这才放下观察建筑,洗了手,在身上印了两下,便算是擦过了,伸手取来面包,先捏了捏,又撕下一缕,一边往口中送去,一边还在抬头打量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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