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61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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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尔则被建贼俘虏,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死了,要么就做了建贼的包衣奴才,没想到,三年后,巴图尔再次出现在草原上时,却有了新的名字虎福寿,而且,他再也不愿回到草原上来了,他说自己已经是谢六姐的活死人,在林丹汗之外,他有了效忠的新主子。
对那日松来说,这似乎比巴图尔成了包衣还让人无法接受——鞑靼人常年互相交战,战败者没有宁死不降一说,日子过不下去时,牧民南下投靠敏朝的都有,巴图尔落入敌手之后,即便是做了女金人的奴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既然从辽东逃了出来,为何却不返回草原,也不投靠敏朝当兵(敏朝一向有使用鞑靼兵将的传统),而是南下去做了一个女神仙的奴隶,而且还给自己起了新名字,抛弃了孛儿只斤的姓氏,这才是那日松最想不通的一点。
巴图尔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去年秋天,他来草原探路,便巧遇了那日松一家——那日松的哥哥战死之后,他弟弟便应役而去,那日松一家少了男丁,无法和其余牧民争斗,只能被迫迁徙到靠近长城的这片荒漠草原上,这里距离边关很近,并不是放牧的好地方。真要计较起来,也可以说是受到了主将‘战死’的连累。
两人本来就十分熟谙,那日松见到巴图尔归来,先是大为惊喜,但彼此叙过别情之后,惊喜变作惊怒,那日松几乎要和巴图尔割席绝义,但他是这个家庭唯一一个成年的男丁了,终究还是要为一家人考虑,最终,那日松别别扭扭地留下了买活周报,留下了巴图尔自己编写的拼音教程——一本很大的书,上头全是图画和对应的拼音,因为鞑靼人虽然都会说鞑靼语,但识字的非常少,那日松一家全都不认字,他们只能通过图画上的天空、大地、马驹,来分辨拼音中每个字母对应的音节。
就这样,塔宾泰他们很快学会了拼音,因为他们本来就会说汉话——这几年住在边关这里,不会汉话是很不方便的,所以一旦学会了拼音,就可以看得懂买活周报了。那日松一家非常敬畏文字,敬畏印刷物,而且,虽然和虎福寿已经恩断义绝,但他千里迢迢地送来图画本,为的总不是害他们吧?那日松一家便按照报纸上的教导,开始在四季草场尝试着种了些南瓜,并且多养了几头羊。
既然种了南瓜,那么胡萝卜、土豆子,也就随手都种了下去,老妈妈和几个少年留在四季草场,晒了许许多多的蔬菜干,人吃,牲口在冬天也跟着吃,盛夏里,商队收了一批羊毛,卖了个很好的价钱,那日松一家今年的盐和茶都很宽绰,炒米也不愁了。等到冬天,羊群吃干草,吃蔬菜干,居然真的没有掉膘,而吃了蔬菜干的人,居然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容易上火浮肿,嘴里总是嘬出血来。
到了今年春天,虎福寿再来拜访时,那日松便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冷眼相对了,尽管他仍是非常不解虎福寿的选择,但……眼下来看,信奉六姐菩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立刻就能见到看得见的好处,而且,六姐菩萨也是菩萨么。
鞑靼人几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那日松觉得,谢六姐或许就是他们的佛教中某个菩萨的在世身,虎福寿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千里迢迢地去做了她座下的菩萨兵——这样的话,许多疑问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譬如说谢六姐为何千里迢迢地派人来到塞外,教他们这些开弓射箭的野人学习拼音,教他们如何挑选种菜的地方,如何试着种一些耐寒耐旱的蔬菜,如何更好的养羊,更好的剪羊毛呢?
塞外草原,是正宗的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别看白日里已经是春光和煦,夜里还要盖厚皮袄是很正常的事情,清晨起来,草叶上还挂着薄霜,那日松随手摘了几片草叶子,塞在嘴里嚼巴嚼巴,‘呸’地一声吐掉,就算是刷过牙了,拿起水囊,仰头一阵咕咚,把外袍穿好,穿了鞋走出毡包,虎福寿正蹲在帐篷边上,拿着根木棍子在嘴里捣鼓,那日松有些不以为然:在汉人那里过得久了,就有些无益的讲究!
他大踏步地走向约定俗成的方向——草原上,牛羊粪是很宝贵的东西,它们是燃料,也是毡包的地基,鞑靼人把晒干的牛羊粪捣碎和泥,铺在羊毛毡底下吸湿防寒。而人的便溺,因为气味不雅,所以约定了是在帐篷的下风处,而且要远离水源,挖坑掩埋,若是年幼,那就要带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炉底灰,把它掩盖起来,绝不是拉了就完全不管。
从前,那日松一家自然是这样做的,但如今情况又有些些微的不同了,因为塔宾泰他们从报纸上学到了堆肥的技术,所以那日松一家建了个小帐篷,收集着一家人的排泄物,他们转场之后,也会给老妈妈和塔宾泰他们留几头羊,一头牛,让它们造出肥料,如果时间到了,那日松他们还不回来,这也是他们的储备粮。
那日松很快就解决了个人问题,回到帐篷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给炉子添了几块粪饼,他妻子也起来了,扭着胖胖的腰肢在做二十几人的早饭:新烧一些奶茶,泡昨夜吃剩的羊肉,配炒米和奶皮子。“巴图尔刚才拿来了很多牙刷。”
牙刷这个词是直接用的汉语,混合在对话中有些拗口。那日松撩了一眼,“穷讲究!”
他们当然也知道牙刷是做什么用的,但是一般的牧民很不在乎这个,以此时物资匮乏的程度,更不可能花钱去买。虎福寿探头说,“要用,老妈妈尤其要用,你们也不想满口牙齿全掉光吧?”
不刷牙、常年吃肉啃骨头,牧民们中有许多人四十多岁就开始掉牙了,这被视为是不祥的征兆,因为一个掉光牙的老人,如果没有一群孝顺的子女,他在草原上是活不了多久的。一个人如果连肉都没法吃了,可不是要去见长生天了吗?
巴图尔说,在买活军那里,如果护理得当,六十多岁还不用安假牙的人也很常见——义齿在这时候,当然也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了,都是从奴隶嘴里拔下来的,有时候,一个一口好牙的奴隶活不了多久,可能就被拔光了全口的牙齿,活活地饿死。
那日松一家没有奴隶,也就没有义齿的来源,老妈妈的牙齿还算好,但妻子显然认为凡事要考虑在前头,她收下了虎福寿的礼物,并且和他谈起了虎福寿的妻子——他死了以后,妻子理所应当的带着自己的牲口和毡包改嫁了,他们生的一对儿女也被带去了漠北,那日松他们再也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这在草原上是常见的事情,收继婚最大的作用,是保障死者的子女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成长环境,比如塔宾泰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可以继续生活在同一个毡包里,父亲和叔叔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其实不是很大。巴图尔的身份在兄弟中是很低微的,他的妻子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她做正妻的下家,这才远嫁去了漠北。在此时来说,基本上,父亲和子女之间就再没了见面的机会了。
虎福寿的表情有些凝重,但很快又舒展开了。
“六姐保佑他们,”他说,“相逢的日子就在前方了。”
“你到底是多死心塌地的相信谢六姐!”汉语的名字、汉字、新的信仰、牙刷……那日松实在忍不住了,“谢六姐再厉害,那也是汉人的神仙,巴图尔,她不会管我们鞑靼人的!我们鞑靼人和汉人或许可以合作,但始终不是一条心!”
他虽然不识字,但那日松的见识并不短浅,鞑靼人有歌谣记事的传统,历史都在歌里,那日松会吟唱许多史诗,而且对中原的历史也有所了解,他有些讥讽的说,“难道,谢六姐还想和大糖的皇帝一样,当上所谓的天可汗吗?!”
虎福寿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天可汗?天可汗也无法囊括六姐的雄心,天可汗治下的西域兄弟,也不会有我们将来过得那样舒心——”
他揽着那日松的肩膀,往门外走去,亲热的叫着那日松的名字,“兄弟,亲兄弟一样的那日松,让我来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女金人那里逃到东江岛,怎么从东江岛去到云县——比京城还要好的地方。”
“让我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巴图尔,变成虎福寿的!”
第320章 生为奴隶
游牧民族是不想农耕吗?若不是没有农耕的条件, 相信没有人愿意逐水草而生,过着游牧渔猎,四海为家的生活。这种生活听起来确实充满了大漠风沙的浪漫, 但落在实际之中,便是更短的寿命, 更严酷的社会规范, 更差的幼儿存活率,更低的生活水平。
对于鞑靼人来说,一年除了夏季以外是不太洗澡的, 衣服的换洗也是罕见的,婴儿的夭折是司空见惯的, 将奴隶做为牲口使用是天经地义的,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残酷, 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只能苟且偷生。
草原民族不讲慈悲, 他们完全依赖恐惧进行统治, 人皮鼓、嘎巴拉, 这些东西不是传说, 是鞑靼人生活的一部分, 奴隶在活着的时候, 就会知道自己将要被做成人皮制品,因为刺青工作是在生前完成的, 到底是做成鼓面还是唐卡, 供奉给上师, 只在帐主一念之间。这就是草原人, 还有草原人的宗教, 鞑靼人当然没有读过《迷信、恐惧、统治》, 但如果他们的奴隶能够明白谢六姐都说了什么,他们会很赞成的。
鞑靼人是这样,建贼呢?罗刹人呢?在穷山恶水的所在,人们往往骁勇善战,并且善用酷刑来警告自己的敌人。别的民族,对于奴隶也完全谈不上慈悲,只是他们往往没有自己的文字,把所有残酷的刑罚和灿烂的文化一起埋葬在了历史之中。
但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巴图尔,他是知道建贼怎么对待包衣的,和鞑靼人相似而又不相似——鞑靼人还是以游牧为主,除非是大帐主,否则小家庭一般不畜养奴隶,因为他们的食物自己也并不怎么够吃,在漠北,冬天死人也是家常便饭,老人在冬季来临时会主动减少食量,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逐渐衰弱下去,有时,炭火严重不足,毡包里深夜也会结冰,很多五十多岁的老人,晚上睡下,早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但建贼不一样,女金人侵占了辽东的土地之后,便从纯粹的游牧,转为半游牧半农耕的生产形式,他们也是种田的——至少叫包衣来种田,建贼的战俘分成几种,第一种是汉人的农户,他们会被毒打一通,有时候还敲断一只脚,让他们从此只能拖着脚慢慢的走路,断绝了逃跑的念想。
这些农户,很快便会被送到农庄里,建贼和鞑靼人一样,是抽丁入伍的,不过,很多女金家庭已经不再游牧了,而是以农庄为据点四处活动,农活都由汉人包衣做,他们并不做活——其实,不过是短短二十几年,现在的女金少年已经不像长辈,上马就能拉弓射箭,没有了游牧生活的历练,也就没有了天生的骑兵,女金人现在还很骁勇,但在巴图尔来看,他们正和所有陷入农耕陷阱之中的游牧人一样,逐渐地失去自己的将来。如果不能在二十几年内取得天下的话,建贼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挑战大圆的伟业了。
第二种俘虏,是汉人中能打仗,能做生意的人,这些人会被编入旗下,成为建贼中的百姓,从此以后就有了旗份,也是包衣中的上等人了,往往还会被赐予女金的姓氏,比如从佟氏变成佟佳氏——鞑靼人也一样,会打仗的鞑靼人如果肯归附,一样能编入八旗,从此有个新前程。
如果不肯投降,要么当场杀了,要么便是一顿折辱之后,发配做马奴去,只要熬过一个冬天,鲜少有人不肯从命的——骨气?在塞外,骨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当你浑身鞭痕,忍饥挨饿地睡在马厩里,裹着烂稻草取暖,亲眼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冻得发紫,从脚掌上脱落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骨气了。
巴图尔被俘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难再自由地回到草原上了,或许他有一天会回来,以征服者的态度,来和自己的伯父谈着招安的事情——也许是奴颜婢膝,以通译的身份,伴随着女金贵族来谈结盟、求援,不论如何,他将再难以得到自由,他伯父并不看重他,是不会把他赎回来的,孛儿只斤家并不需要一个混血的投降懦夫。
他也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不论如何,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开始,巴图尔想以普通骑兵的身份死去,但挨了一顿痛打之后,他改了主意。鞑靼的好男儿,如果不死在战场上,那就该死在酒杯里,死在女人的怀里,不该像现在这样,被长鞭抽打着,像猪猡一样在泥地里翻滚。
“你叫什么名字!”抽打他的旗人用鞑靼语怒吼着,他也是鞑靼人,但在女金贵族面前卑微得就像是一条好狗,女金人已经掳掠了不少鞑靼牧民,这些牧民跟着女金人好吃好喝,已经完全遗忘了苍鹰子民的骄傲。
女金人用来打人的皮鞭沾了水,满是粗糙的倒刺,打在哪里,哪里就是刮肉的剧痛,巴图尔杀敌一向还算勇敢,他也受过伤,但这和被鞭打的感觉是不同的,在战场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被折磨时,你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头,全看主人的高兴。
巴图尔的意志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鞭打中逐渐衰退,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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