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至少在泉州繁衍了一千多年,已经逐渐分为三支,其中这一支紫云黄氏,多为农户,也有些读书郎,最多是考到秀才,数百年前倒也有过举人祖宗,只是那已太远,便不论了。在买活军攻来以前,黄家人有种田的,也有在城里做小吏目,做兵卒的。
黄老夫子这个秀才,在城里开了私塾,主要是教族里的孩童和街坊邻居开蒙,学问也还算是不错,也是族里受人敬重的读书郎了,在码头做力工的黄二郎,素日里对他这个叔公也是很敬服的,得闲了时常来走动,也偶尔蹭一蹭老叔公的课听,希望能多学几个字,在力工里也好出头些。
买活军来了以后,对黄家的影响不算太大,也以正面为多,因为他们族里大地主是没有的,多是自耕农,还有给别的地主做佃户——像是黄家这样的大姓,他们的族人哪怕是做佃户,受的盘剥都不会太过分,因为怕纠结了族里人去闹事。
买活军来了以后,农户们的日子当然比以前好过,而黄夫子也很顺理成章地转为扫盲班的老师,黄二郎这里,勉强考过扫盲班之后,也很快得到提升,现在码头上专管龙门吊。
这份工作比以前要轻松一些——以前,多少货物上了码头也只能靠力工背,所以说码头的苦力是用命换钱,每天都累得半死,才能勉强果腹,到得做不动那一日,就只能饿死,但买活军来了以后,现在船靠港之后,多数都是用龙门吊往下搬运,又快又便宜,比溜索、长板搬运,都要安全。
买活军是做好了木条大筐,一面是活动的,可以用插销固定,到了船上之后,放下插销,打开木门,苦力、船员一起将货搬到筐里,龙门吊这里,牲畜将绞盘拉动,大筐便被吊到了岸上,技术好的吊工,甚至可以稳稳当当地将木筐直接放到车上,让马车拉走入库,片刻后再将木筐腾出搬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省去了太多人工了。
固然,这龙门吊也有一定的风险,譬如筐子若老化了,吊臂若倒塌了,都会带来货物的损失,不过自古以来,做生意就是充满了风险的事情,原本的运货办法,大多都是走长板运货,若是遇到涨潮时分,也时而发生苦力跌落的事情,背上的货物立刻就散失在港口海中,要雇佣疍民下海捞取——有时苦力还和疍民合谋,来赚取老板的赏钱,给人添堵呢。
比起这样让人烦心而且又危险的运货方式,龙门吊出错的概率固然有,但实在很低,而且即便出事,整筐货物入水也好捞取,因此买活军在云县一俟使用,立刻大受欢迎。不过这东西不好造,不但需要铁质底座,还要会算‘力矩’,才能确定安装的地点,能让吊臂和船只始终处在一个相对合适发力的角度,一些私港也试图仿制,无不以失败告终。
现在,只要看到一座私港有高高的灯塔,还有高高的龙门吊这‘二高’,便知道这港口是买活军的地盘,守的是买活军的规矩,所有船只,无不小心行事,很多人立刻就开始剃头了,为的就是节省过关时检查跳蚤的时间。
黄二郎如今的工作,就是负责操作龙门吊,搬动下头那沉重的拉杆,来转动龙门吊的方向,有时还需要几人合力,推动龙门吊的方向。这是一门需要技巧的工作,但是,当然比从前省力很多,而且他现在吃得饱了,泉州落入买活军手里不过两年的功夫,黄二郎长了足足10公分,打破了‘南人矮小’的普遍认识,证明只要能吃得饱,吃到肉,南人一样可以长到一米七五——
黄夫子本人一米六二,算是泉州这里的中等个子,一米七五的黄二郎在从前简直可说是彪形大汉了,也就是这些年,泉州来的外人实在太多,跟在大食商人身边,近两米,如铁塔一般的昆仑巨汉都有,黄二郎的个子才没有成为本地的谈资。
这份工作,因为需要技巧、力气,以及很好的组织性,再加上港口本来就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工资实在是不低的,一日三十五文,若是算上奖金,几乎可以到四十文一日了。黄夫子一日也就是三十五文的收入,现在他自己还开些辅导班,给孩子们开小灶,否则,还赶不上黄二郎的月薪呢。
这份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比黄二郎从前要好得多,在泉州城里也还算是体面,黄夫子不太能理解,为何黄二郎还想去南洋闯荡,“南洋可不是什么善地,别的且不说,那里有多热?连女子都是赤条条的,袒胸露乳,好不害臊,男子只穿兜裆布,女子着短挡,犹如牲畜一般——一个是不知教化,还有一个,也是因为那处实在是太热了。”
“我们南面平时春夏之交,老林子里也生出一种瘴气,这个你是听说过的。”
所谓的瘴气,其实在南人的理解中,是一种集合了草木腐烂之气和其中滋生蚊虫的毒雾,光是闻到就让人生病了,蚊虫叮咬更是很容易引发腹泻,令人至死。黄夫子努力回忆着从前信里说到的南洋图景,“在南洋的那些海岛,港口之地还好,草木都叫人砍伐去了的,路面也被踩平了,烧水泼过了,不会再长野草。”
“但是在乡下,草木极为繁盛,瘴气横行,蚊虫肆虐,当地人是生活了千百年,早已习惯了,我们外地人去了,哪怕有家乡土,也是不管用,很容易就会发热病——一旦发起病来,这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全看老天收不收你!”
“泉州待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去那样的地方?又不是说在本地就活不下去了,正所谓人离乡贱,好好的吊工不做,倒去南洋行险?”
当然了,这是老成人的看法,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黄夫子想得一样,否则就不会有人下南洋,有人出海做生意了,去南洋的前景自然也要比在泉州广阔一些,黄二郎沉思了一下,态度依然很坚定,张口说出了一句叫黄夫子无法反驳的话来。
“叔公,我倒是罢了,就说我在乡下那些侄儿……您说,他们以后若是还做个农户,那,能讨得到新抱么?”
第351章 有媳妇吗?
要说到买活军的婚恋现状, 那就不得不先说说买活军治下如今的人口了,买活军之前拿下临城县时,人口才刚刚破万, 但现在, 算上各地前来做工的百姓,活死人实际上已经超过四百万,至少常住人口也在三百六七十万上下——这还是历年来天灾人祸,饿死不少人的结果。
倘若是在十几二十年前,这个数字只怕还要上浮个三成,当然了, 这也是因为买活军这里不收人头税,反而有很多和户籍相关的福利,因此很多隐户都没有继续隐匿的动力,出来上了户口, 这四百万人里,原本的隐户至少占了有六七十万, 一来一回,人口数量反而和上一会大造册时统计得差不多了。
这些数字,买活军有时也会公布在买活周报里, 显示出其治政的不同,而且他们还会公布年龄、性别这些数据, 有心人自然可以从中解读出许多和自己相关的信息:在买活军的活死人中,如今男女比例大约是六成比四成左右,按照周报的说法,这已经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为健康的性别比了。欧罗巴那边倒是不溺婴, 但女婴长大成人的概率更低, 成年女子早夭的可能性也更高, 因此,在欧罗巴,穷汉子也是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的。
但是,六比四,是算上几乎是五比五的新生儿性别比,匀过之后的结果,而且也有很多老妪来买活军这里讨生活,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男女比例依然是不乐观的七比三,并没有太多的改善。
的确,买活军在不断的运女娘进省,但是一个女娘往往携带了一个家庭,其中也有男性,大家很容易就能发现,女娘的绝对数量上升了,但是,随着人口的不断扩张,比例反而还在不断被稀释,并不像是吏目们说的那样,男女比例趋于平衡,因为似乎连衙门都低估了男性流民来买活军讨生活的热诚。
自然了,对于本地的百姓来说,他们还是很支持这个决策的——说实话,也由不得他们不支持,福建道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摆脱新占之地的定位呢。
买活军对新安岛和壕镜的占据,并不算是完全的统治,他们还要给敏朝分账,因此不算是领土扩张,因此,福建道很多百姓热情支持买活军下南洋开拓,因为这也关乎着他们自己的前程。
不过,从婚配角度来说,初来乍到的女娘想要结婚,肯定是更愿意找本地人,因此对本地的男丁来说,这始终还是一件好事,而且大多数百姓因为能做房东了,对外来者也还算是比较友好。
但是,如果抛开籍贯的角度,光从性别来说,男人找媳妇的难度只能说是有所降低——在外头见得到女娘了,不像是从前,女人仿佛是一种奢侈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永远都有主人的保护,没有足够的身家,便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见得到和娶得到是两回事,结婚依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是从数学概率来说,也一定有一半以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
而且,还得考虑女娘暂时不想结婚的情况,买活军这里不许人口买卖,人贩子是要抓去吊死的,不论是从外地买人过来贩卖,还是从本地诱拐百姓贩去别处。在本地,最大的人口贸易者是谢六姐,她的私盐队用盐和糖换回了无数女童,毫无疑问,这些女童是要为她做活的。
她们的地位和活死人们非常平等,因为活死人个顶个也是谢六姐的奴才,他们在法律上来说根本无法拥有自己的奴隶,要别人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只能通过雇工的形式——虽然政治课本上也说了奴隶制的邪恶,和现有的制度似乎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但是,百姓们一向是不会很把衙门里喊的口号当真的,他们只看执行,执行上,买活军就是不允许卖身契的存在,只允许雇工合同。于是,也就不存在通过卖身契占有性资源这么一回事了。
既然老婆买不来,那就只能是去谈婚书,请媒人去相亲了,这里毫无疑问也就存在着全新的博弈——僧多粥少,可不就要看条件了。现在,就黄夫子的了解来说,泉州城里到了年纪的单身汉,倘若在泉州没有房子,没有一份一日四十文的工,那是不好说亲的。
不要说什么有情饮水饱,在这个时候,越是老式的人家,对婚姻的要求也越务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长相周正、四肢健全,一日可以赚到二十五文的女娘,如果肯签一份相对老式的婚书,在婚介所里至少都是匹配有房有好工的儿郎,彩礼也已经上浮到了二十两,甚至对嫁妆没有丝毫的要求。
所谓的相对老式,主要是在冠姓、居住场所、家务分配这些细节上,在婚书中的条款,三大权已经完全是基本配置了——健康权,打配偶是要赔钱的,财产权,双方工作赚来的钱有多少归自己花销,多少并入家庭,忠贞权,男女均不得发生婚外关系。这三权上如果不是约得平等,就是倾向于女方,譬如健康权,很多婚书就只约定了男人打老婆要赔钱,没有约定反过来的情况,作为一种些微的让步,取悦女方。
至于那些不怎么老式的婚书呢,也是大把有男人肯签的——要注意的是,这一切所有的竞争,都发生在【有房、月薪过千、城市住户】这个群体中,那些一日二十五文、二十文,平时住在村里,农闲时进城打工的农户,根本连入局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就没有女娘愿意见这样的小伙子,从社会氛围来说,他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推断: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基本上,他们是娶不到妻子的,只能接受单身到老的事实。
这样的命运并不是买活军造成的,周报上说得很清楚,正是因为福建道长久以来的溺婴习俗,导致如此悬殊的男女比例,谢六姐对此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话给黄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婚姻市场上,所有人都在为上一代的选择付出代价,为了本家血脉流传选择溺女,实际上就是断绝了本家血脉流传的机会,这是一种让人悲痛的愚昧,一切的原因还在于生产力不足,无法承受养育女婴带来的高风险投资】。
话是有些拗口的,但道理不是,百姓们也无法迁怒于官府,官府确实是尽力了,女人少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以前,闽地这里的风俗。但是,闽地这里为什么有这样的风俗?确实是因为太穷了,多山少田,连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有钱去养活孩子们呢?
这是一篇系列文章,当时占据了三个大板块,从人口结构进行分析,最后再揭露了为何男丁娶亲难,道理说得是非常明白的。而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民间再也没有溺婴的习俗了。
虽然在之前,不想养活的孩子,若是到了五岁就可以卖到买活军的孤儿院里,买活军给的钱是足以能够抵消这几年的花销的。但村里基于老观念,习惯性溺婴的情况还是偶有发生,村人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