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187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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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要感谢在洞里每天吃煤,发出呜呜声的大家伙,蒸汽机的动力,带动了矿车轨道,让矿石的运输不再消耗劳力,而发明这个轨道系统的工程师,原本就在这座矿山工作,他去云县进修之后,灵感激发,设计了这套系统,并因此得了六姐的大恩赏,现在去鸡笼岛专门从事研究了,只留下了了让老工人艳羡感佩的传说。
“原本也是和咱们一样的老工人——抓猪仔抓来的,说是老家江左的!原还有点钱,供他念过几年书,赶考时被人抓到矿上,做了几年工,瞧着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到底,书读多了也是有底蕴在,买活军一来,好了,人家那话怎么说的?‘青云直上’!可不是?考分高得要命,不几年,这眼看着就飞黄腾达起来了……”
这番忆苦思甜的话语,还有矿山传奇的讲述,自然让刚进矿山的小工们听得入神,仿佛都遗忘了一天的劳累——‘只要能吃饱饭,什么活不能干’,这是他们还没进矿时的想法,但开始干活之后,他们很快就发现,采矿和帮着家里干农活那完全不是一码事,固然是能吃饱,可要受的苦也比辅佐着务农多,农活还有个轻省时候呢,矿上的工作,一天虽然只做三个时辰,但十足十在漆黑井底里呆着,大气喘不上,每一刻都不舒服,那感觉还是不同的。
但,人都进来了,还是被逮进来的,难道还能出去么?若是要逃,捉回来就是杀死,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管教,听听老工人的故事,勉力支撑着往下求生。像是谢听话这样的老人,对井下的生活早已习惯了,故事也听了无数遍,早已不当回事,握着嘴咳嗽几声,垂下头似睡非睡地打着盹,过了一会,脚下一震,眼前陡然一亮,大家都纷纷低头捂脸,已不适应午后的强光了。
“过来签字收牌子了啊!”
前方的干事又大声招呼了起来,他身后是一面墙的大格子,里头放满了沙漏,谢听话这组过去时,又有一组人上了空车下去了,干事便将格子里的沙漏倒过来重新安置好——矿洞是时时刻刻有人下去有人上来的,主要是靠沙漏来记工时,同时,靠对牌来确定矿石车的归属,每日每组的产出。
像是谢听话这一组,今天运了五车矿石上来,称重五百斤多些,那就是五个对牌要交还给他们,再登记上人员、重量,出勤表现,井下事故等等。谢听话字写得好,弯腰很快都登记上了,他的精神头不错,上到地面上来,他就立刻感觉舒服多了——有口罩以后,他也好多了,否则谢听话一闻到井下的空气就容易咳嗽。他自己的感觉是,自从两年前口罩开始普及,矿工的咳嗽就没有那么普遍了。
“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去?”
矿里上来,一个个都是土人,一搓一身的泥灰,不洗澡这自然不行,蒸汽机的出现,最好的一点就是矿上的热水供应相当充足。谢听话拍了拍汗衫上的泥点子,“洗澡去吧!”
“对了,你们看了最新一期的报纸没有?”
矿工们居然也看报纸了——矿上有阅览室,这是谢听话这类人从前想不到的地方,报纸来得也算是规律,一次从山外随补给运来几百份,谁都能去翻看,矿工们大多都看小说、笑话一栏,但也有人对时事新闻是很关心的。 “知道吗,听说,现在在鸡笼岛,正在试验爆破式开矿,我看了一下,说是以后就不用烧爆了,直接上药子,一炸就是几千斤,一组人一天至少就是两千多斤的量!”
“当真啊?哪来那么多药子呢?”
“可不是呢,我看了也觉得玄乎,在井下开炸,别把咱们都炸进去了……”
矿工们虽然也觉得此时的工作辛苦,但是,对新技术也并非来者不拒,而是多少带了一些疑虑。谢听话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和同事一起走向澡堂子——或许是报纸两个字,激起了组长的兴致,他突然问道,“对了,你上次不是去接受那什么,‘采访’了吗?怎么样,报道刊登出来没有,你娘找到了吗?”
“已经有几个人被抓起来了,报道还没刊登,我娘已经找到了,不过还在走减刑的勘验手续……”
这是谢听话不愿去谈论的话题,倒不是说他不在乎,恰恰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在获取进展之前,哪怕是提一句都觉得心要跟着颤一下。不去想还好,若是去想,每日从睁眼开始,整个人便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里,恨不得下一刻就有人来叫——
“谢听话,谢听话!”
“叫你那!”
同伴捅了捅谢听话的腰眼,多少带了些醋意和艳羡,“是管教——快去吧!没准是你的事有消息了!”
谢听话这才从自己的那昏茫的思绪和期待之中回过神来,他浑身颤抖着,死死地望着远处,管教身边站着个矮小的人影,背着包袱,站得直直的,短发仔细地全抿在耳后,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笑又带着满满的泪水,他母亲生下他时很年轻,从前她脸上那些隐约的愁苦的皱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此时和沾满了泥灰的谢听话比瞧着竟像是同龄人,年轻的母亲含笑看着苍老的儿子,她跑出去接住了踉跄跑来的谢听话,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娘!娘!”
谢听话的眼泪在脸上冲出了两道灰黑色的沟,“他们放你出来了——你没事了?你可还好?”
他问了许多许多,几乎声音都变了调,几乎遗忘了母亲是个哑巴,又不识字,他们母子间只能用简单的手势交流,更多地是靠表情和意念——
他母亲似乎过得的确不错,她比以前高了一些——她穿了矫正鞋,也比以前要胖,她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她望着谢听话,一时间仿佛有些生疏似的,过了一会才把手放在脸边上,歪着头做了个睡着的表情:安心睡,意思是她过得好。
但是,如果过得好,为何连手语都不会了?难道母亲从不需要和人交流?
谢听话在极度的喜悦中生出了短暂的怀疑,但是,母亲很快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谢听话——《手语基础指南》。
她对谢听话露齿一笑,翻开第一页,指着上头带了拼音和手势标注的汉字,一个个地用手势‘说’给儿子听,【这是,规范,手语,学会,这本书,你,就能,听懂,我了】。
下头还有歪歪扭扭,用炭笔写的拼音,显然是母亲在来时的路上,绞尽脑汁写下的,其中还有几个拼写错误。
【我过得,很好,很快乐,我,已经,没事了】
【我也,在找你,我换了,工厂,我把你的名字,弄丢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
【找到你了,我很开心,我哭了,我哭了很久】
【你呢?你还好吗?】
【我的,儿子,受苦,了吗?】
受苦了吗?受苦了吗?
泪水如泉,涌出了谢听话的双眼,他嚎啕着投入母亲怀里,沾脏了她光洁的棉衫,在娇小的母亲怀中大哭起来。谢听话是个受了苦的人,是个遭了冤屈的人,是一个感到不公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终于放下了自己承受的苦难,忘却了未完全解决的不公,彻底地投入了买活军的怀抱,投入了新的信仰。
这个信仰,给了他母亲一本《手语指南》,这个信仰让他下井做了苦活,步入了地狱渊薮,但却又给他发了口罩,让他坐着矿车重新回到了人间。连部长来这里,是想看看被放弃的人怎么生活的,但是,如果叫谢听话这个矿山的囚徒自己来说——这一刻,他并不觉得他已被放弃,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么能寻到亲人,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会获得一双矫正鞋,可以抬头挺胸的走路,怎会有一本书,让她和世界重新能够交流?
谢听话感到自己正坐着矿车不断地向上而去,所有的苦难都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一片刺目的光亮,让他禁不住热泪长流。他感到自己迎来了一个时刻,一个时机,让他终于打从心底感到,自己成为了谢六姐忠心耿耿的活死人。
“我没有觉得苦。”他对母亲说,“以后就是全新的日子了,以后我和娘在一块,靠双手挣饭钱,以后我们心里,再也不会受煎熬了。”
母亲仰首欣慰地看着儿子,但是,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些担心,似乎是怀疑谢听话只是说着一些场面上该说的话,她没有回应儿子,而是伸手擦掉了他脸上的污泥,谢听话也先不和她分辩这些,他从她的怀抱里挣扎了出来,转向一边正在拭泪的沈编辑。
“沈编辑,上次的采访——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补充。”他沉稳地讲,“这些日子,我自己也写了一点文章,我去宿舍拿出来给您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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