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斗而不破的局面一成,不论各自的百般心机,最后的结果便是这般,虽然各自仍有出奇之辈,但大面来说,均是官媒所说的这个结果——两不吃亏。悄然间民风已易,这番心术,细思真叫人惊恐,周报上所说的博弈平衡,岂非如此?博弈最终的结果总是趋于平衡……”
这邢母形容甚美,其实便是在姑苏,要再嫁料也不难,但再嫁之后,人身毫无自主,包括其女去向,也不在自身掌控之中,在此男看来,她之前所说,对三权毫无要求等语,只是为了在与其余求亲女子的博弈中占得上风而已。
实际上,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倚仗着买活军这里不许买卖人口,女子要和离,只需要净身出户便可立刻和离的规矩,若她如自己之前所说一样,并不外出工作——自然也没有傍身嫁妆投入,那这日子对男方来说,岂不是等于掏钱养了随时能抽身走人的一对母女?
如此,哪怕愿按老规矩嫁人,不要求三权,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嫁妆,反而要被警惕,毫无投入者自可随时离去——但一旦要邢母投入自家赚的钱财,那她的要求也立刻跟着变了,她要往里投钱呀,甚至可能投的钱不比男方少多少,那么她为什么不要求自己的三权呢?若不然,她岂不是亏了吗?
山丹夫和德德玛两个小孩,还在那里听官媒和邢母分说时,这中年男子已经带着下人,回去看招亲贴了,他本是大有学问之辈,见事眼光自然比旁人更加高屋建瓴,此时看去,只见招贴板上密密麻麻的帖子,其实总结来说,完全可以说是‘三加二’而已,林林总总,概莫能外。
这三,自然是财产、人身、自由三权了,而再加的二,则是冠姓权和忠贞权,这五权之说,是敏朝前所未有的,这男子负手看了半晌,见那三圈都是加圈,而余下的+二,则依旧莫衷一是,有男子要全部冠姓权,又不肯设立忠贞罚款的,也有女子要求全部冠姓权的。
那男子弯下腰来,将男女两板上,底部那些乏人问津的招亲贴,都看了仔细,先看男女双方的工作、年貌、性格等等,再看+二的要求,也是有会于心,唇边逐渐浮现微笑,只是苦于身边无人可以指点闲聊,起身正要呼人回客栈去时,忽然听到刚才那一簇鞑靼少年那里,传出吵嚷声来,却是那鞑靼女童和男童争吵起来,那男童用鞑靼语大声疾呼了什么,忽然又换成汉语,嚷道,“我要人身权!我不要打人的媳妇儿,德德玛住手!”
那叫德德玛的女娃,却仗着自己更高,不住用手拍打男童,喝道,“那我也要人身权,我要随时随地打丈夫的权利!”
男童欲要和她厮打摔跤,却似乎又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只好立在原地,用手和她互相回屋打架,周围的鞑靼人都指点而笑,并不阻止,男子忖道,“都说鞑靼人粗野,孩子打架,从不阻止,甚至还互相鼓劲,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鞑靼女娘真是厉害,是了,她比男孩大,男孩这会儿是打不过她的。”
正看热闹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长笑,“受之,我去客栈寻你,说你不在,原来大才子也爱看热闹,是到此地来了!”
钱受之一时大喜,转身笑道,“老龙兄!久别重逢,精神更胜从前!”
只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短发老者快步走来,招贴板前,和钱受之互相执手,道过别情,冯老龙正要引钱受之去茶楼时,钱受之又道,“稍等,稍等,刚才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我疑心她养娘是我等老相识徐校书,佳人流落到此,自然要加以照拂,待我等修书一封,让她带回去给她养娘看过,我们再去喝茶!”
冯老龙一听,也是动容,“徐校书也来了?”
他一说这个‘也’字,钱受之就知道徐校书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姑苏名伎,忙取出一张便签,拿起炭笔,草草写了‘江湖路远,买地归家?’几个字,又署名吴江故人冯、虞县故人钱,让老妈子送去给杨爱,自己则和冯老龙把臂同行,往茶楼去道过别情——
第446章 故人会(上)
“听说如今姑苏的茶楼,也竞相仿效武林茶楼,将戏台融入,又有京里来的所谓‘戏本探秘’融入,也是风靡一时——看来,我家原经营的那间茶楼,如今那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喽!来,受之,今日既然到了买活军的地界,那就喝喝买活军的奶茶,吃吃他们的小蛋糕、小饼干一类,再看看买地特有的新戏!”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买戏我原也看过的,那《何赛花巧种田》,现如今凡是要引种买活军的高产良种,都要请戏班子来演几出,为何呢?就是要减轻大家对于田师傅的怀疑心情。”
“是了,是了,你家是虞县的田地大户——”冯老龙笑着说到这里,见钱受之面色黯淡,话声也不由得一顿,“怎么,受之,连你家也分家起来了?”
“何止,”钱受之也叹了口气,“分家以外,有几房人家还说要凑钱买船,出海避祸!还不是那道追杀令闹的?江浙一带,就在买活军卧榻之畔,早几年流民成风,都往买地过去,这叫人怎么不怕?
你当也知道,自去年谢听话案发之后,姑苏风气,有了很大转变,如今也可说是风流云散,这不是,连归家院、秦淮河的名伎,都纷纷往买地过来了?原也是在老家风气大变,眼看无处谋生之故。”
“我还以为许多伎人,是受放足手术的吸引移居到此的呢。”
冯老龙因自己一段往事的缘故,多年来是绝迹青楼的,但这杨爱的养母,是数十年前的名伎徐拂,和他的确是有过一段唱和往来,因此钱受之写了吴江故人冯字,他对于这些名伎的营生,是很熟知的——
这些名伎,确然是有资格以伎女而名之的,其多为一等行院中,前辈伶人所收的侍女、养女之辈,在长辈处受到教养,读书写字、学诗习画,其中聪颖有天资,又生得娇媚的女孩儿,才会被挑选为接班人。
余子中,生得好,而脑子较为一般,于文学诗赋没有天分的,有时会被转手去江陵,做那一等二等的瘦马,而留下来的清倌人,真正有才华的那些,所受的尊重不啻官家小姐,在几年内,乃是养母家里活生生的摇钱树,而且享有择偶上十分的自由,往往追求者众,不论是豪商富户还是富贵文人,都是百般呵哄,于名士唱酬往还,每出场一次则其假母得金数十乃至近百两。
不过,正所谓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这些名伎风光一时,但最后下场体面者百中无一,真正和她们发生真情的良人,家中对于她们自然是不能接纳的,若是嫁于富商,数年后色衰爱弛,或又和家中妻妾不能相安,或者自行求去,或被逐出,重新又回到姑苏、金陵一带,或者重操旧业,或者离群索居,不数年不知所踪,这都是常见的结局。
对于这些老伎,文人墨客们自然也少了关注,除了多年的相知,会前去探访,留些银两之外,经济上只能仰仗自己从前得意时的积蓄,但话又说回来了,人是没前后眼的,得意时千金一掷,到了落魄时,生活窘迫之境唯有群伎之间自己流传,又有老姐妹互相周济,代为留意清俊灵慧的小女孩儿,由她们收养传艺,如此女孩儿教养出来了,若成了新一代名伎,自己也能跟着安享晚年,便是较疏懒些不堪造就,也总算有个饭辙儿。
这样代代相传的小院养女,算是姑苏诸多表子中最为清贵的一等人了,是再无陪欢卖笑之举的,时常与文人骚客往来,在席间做主令官者,吟诗作画的是她们,陪坐在客人身侧撒娇卖痴,做皮肉杯儿喝酒的又是一等人,说是晚景凄凉,可那至少还有晚景可言不是?原来过的也算是风月场中第一档的日子了。
没想到,也正因为她们素来是和顶级官宦文人往来,也最得风气之先,去年刚发的追杀令,今年便感到生计不继,不能在秦淮姑苏安居,纷纷要到买活军这里来——能供养得起这些伎女的人家,去年到今年,哪还有心思优游度日?
哪个不是被追杀令吓得头皮发紧,或是张罗着分家避祸,或者是要转卖了良田,得钱往买活军处营生,还有钱受之所说的,要出海去的,这些原本居于敏朝金字塔尖顶端的富豪文人,自家乱糟糟的,都闹不清了,谁还有心思喝酒赌茶,到伎女处花销呢?
“以京城而言,只要解到京里的关税银子没有变动,他们乐得不管南边的事——买活军远交近攻,厚贿阉党,取了壕镜之后,便立刻设海关补上税银,京里自以为万事如常,还暗自得意买活军为他们柔媚之态所欺,殊不知,如今江南两广,朝廷还能做得几分主?《国朝旬报》都没什么人要看!”
钱受之和冯老龙是老相识了,他们吴江姑苏一带的文人,实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钱受之和叶仲韶、冯梦龙共结‘韵社’,和张天如结复社,在买地的人头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他又和这几人不同,成名极早,此时已经是敏朝高官了。
只因他是西林党人,被田任丘猜忌,去年辞官赋闲在家。不过即便如此,视野依然不是百姓能比,也很有天下兴亡的意识,蹙眉对冯老龙抱怨道,“可听过这样的奇事没有?两个姑苏百姓有了纠纷,不去公堂,要去买活军的办事处评理,旁人说,你这评理的结果,未必对自己有利,说不清谁赢谁输,你猜他们怎么说?”
“说——即便是输了,也是甘心,就怕此时去了官府,官府判了某甲赢、某乙输,这某乙怀恨在心,到买活军处来‘备案’!待到数年后买活军收复江南时,要翻旧账,那如何能承受得了?倒不如今日就按买活军的规矩判了,大家服气,也没有旧账可找!”
钱受之说到这里,也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取了茶碗润润喉道,“不瞒你,这事本来要刊在我们姑苏的虎丘月报上,不少学子都做了文章,姑苏知府找我,把报道压下去了——上报了,那官府就得拿出个法子来,可若为这事治百姓的罪,买活军又怎么说?
京城天变的消息已传到姑苏了,这一阵子虽然没有闹出大事,但人心惶惶,若要处罚百姓,恐其不服,引发大变,若不处罚百姓,官府颜面何存?倒不如装聋作哑,一袖子笼着糊涂账罢了!”
冯犹龙也动容道,“我南下也不过两年光景,姑苏情况竟如此败坏了——受之兄,你此番南下,可是家中事已有个了结了?”
原来这钱受之和他们吴江文人,虽然相隔两地,但书信来往仍是频繁,钱受之赋闲在家之后,就有来买活军处游历一番的念头,但他和别人不同,他是官身,而且是西林党人,本就受到阉党猜忌,若要亲自前来,顾虑重重,又不比此时朝中许多大员武将,都遣了子侄过来观风那样简单。
直到上个月,他写信来,说是定了本月动身南下,已经包好了一艘船,从武林上船,在衢县上岸,而恰好冯犹龙在许县一带旅游采风,于是便商定好了在许县碰头。这钱受之自己也是虞山巨富,据说钱家每年的田租就是几十万两,虽然或许夸张,但钱家起源是吴越王钱镠,在江浙繁衍已经千年,乃是武林、姑苏一带有名的大姓,如此大族,不受买活军影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冯犹龙有此一问。
心中也是暗道,“如此说来,田地倒成了招祸的根源,江南地价骤跌,钱家只怕是损失惨重了——还好仲韶一家人有先见之明,早将自己的那几垧田都卖了,不然,如今他家那点老底子也再不值钱了,如此千年难有的变化,又哪里是先祖置办田地是能想到的呢?”
钱受之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不谈也罢!这些俗事,何必扰君清谈呢?总算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还算是供应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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