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226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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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钱受之看来,便是数百年逐渐鼎革,也不是什么奇事,就譬如人殉一事,之前他在周报上曾看到一篇文章,谈论如今仍存在的殉节风气,其中梳理了殉葬之风始末,可见从夏商开始,上古奴隶社会便因为生产力不足,大量捉敌方奴隶血祭、殉葬。
再到春秋时,因为生产力的进步,养活奴隶变得相对更加划算一些,因此人殉逐渐被人俑取代,但即便如此,仍有秦穆公恢复人殉一举,此后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逐渐废除人殉,甚至连人俑也被小俑、雕像取代。
如此到松末圆初时,因鞑靼人入侵,人殉之风再度回归,哪怕是敏朝初年,依旧没有废止,如此又用了数百年时间,殉葬之风依旧犹有余存,尤其是在藩王府上,老藩王去世后,多有亲近内侍、王妃殉葬的,或者是自愿,或者是嗣王逼迫——
本在两千多年前,就该因为生产力的进步而被废止的道德,用了两千年还没有完全摒除!可见道德虽然因为生产力而发展,但其鼎革,却并不会因为生产力变化而主动变化,乃是一个极其漫长缓慢的过程。
殉节应当坚决废止,那篇文章的主旨,给钱受之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且出奇地投合他的胃口,钱受之以为留有用之身,尽力周全左右,这才是更有效用的事情,人死实在不难,难的是忍耻活下去,并且利用现有的条件继续做有用之事——他会主动前来买地,也多少是受到那篇文章的感召:大多数西林党人,对于买地是非常不屑的,他们是预备顽抗到底了,殉节便是这种顽抗逻辑的体现。
周报批殉节,实际上就是批判这种抵抗思潮,钱受之既然觉得这篇文章言之有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矫情下去了,他来买地,就是要探索西林党人,或者说,这些较纯粹的儒道读书人,在买地是否还有将来可言。
正因为这批西林党人,对于买活军还是较为抵触,他们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也更加重视,对于谢六姐力推的新道德,其了解甚至还在买地众多活死人之上,譬如此刻,钱受之就以为,新戏的新主旨,便在于鼎新革故,在新的道德观念——新的道德观念在于何处呢?生产力反映在道德中,便是女性依附关系转为独立,以独立平等的姿态加入到博弈中,重点并不在于婚姻中的具体尊卑、利益分配,而在婚书这种形式所蕴含的内核,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
“为何要把婚龄押后?其缘由便在于此了,过早成婚,自己的经济尚不能独立,没有成家需要的经济条件,便只能受到父母裹挟,无法体现自己的利益与意志,因此社会上决不能提倡未独立者早婚,若是形成这样的风气,晚婚的男女,在择偶中处于被动,并非六姐所愿。
再者,以如今这婚书的复杂程度,少年少女如何能够明白其中的条条道道?你我均曾少年,少年懵懂无知,正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二十岁以前,别说看清他人,便连看清自己只怕都力有未逮,老龙,我说得可有理否?”
冯犹龙不由做了个捻须的动作,却落了个空,只能摩挲着自己的短胡茬,“买地这里,对于这二十五的婚龄,一向也是颇有微词的,认为太晚,如今经受之兄这样一说,倒竟似乎已不能再低了?我愚钝,如今回思,二十五岁时一样蠢笨不堪,直到三旬,方才略略勘破人生三昧,看来如今买地民风,真要学松朝,晚婚成风了!三十仍早,四十也不算晚!”
钱受之在家乡时,也难得有佳友可以如此坦然地谈论买地的思想,当下亦是尽兴,点着桌面道,“只从道统而言,这是一以贯之的,既然婚姻是独立博弈,那就要确保成婚者经济与思想均可独立,否则岂非一纸空文哉?因此,以我所见,老龙兄你大可不必纠结于求情求利,反而恰恰应当强调一点——求知,求智!先有智,才有知,对婚姻之知,对己身之知,如此,方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得什么,想要什么。”
“如此,自知之后,充分博弈,则之后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岂不妙哉?芸芸众生,所求皆是不同,何须强求一致?只在缔姻之前,彼此说个分明,于婚书中落下凭据,求个你情我愿即可。”
“好一个求情者得情,求利者得利!”冯犹龙也不由喝了一声彩,“受之弟果然真知灼见,此言可编入退场诗中去!”
他显然也被钱受之说服,当下精神大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沉吟着写个不住,大有文不加点之态,钱受之见徐拂只是抿嘴笑着嗑瓜子,便向她笑道,“校书见惯风月,对钱某此言,意下如何?”
徐拂笑着摆手道,“我初来乍到,于此地只觉得头晕目眩,如至异界,哪还有什么见解?钱公此言,依我看竟是极精辟的,所谓两个平等、成熟的个体进行的独立博弈,一句话道尽买地婚书之繁矣,只是……”
杨爱本来对钱受之的言论,极为钦佩,正好奇而又仰慕地望着钱受之,似乎以为他要比冯犹龙更有才学,而此时听了养母说话,又忙好奇看去,便连冯犹龙也停笔望来,徐拂道,“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自古以来,世事难两全,这行院里都有一句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可见天下间多少人能集才、貌、钱于一体?又有多少婚姻能情利皆得?”
“这情字无痕,求情者难免失利,而只怕求利者未必会多么坦然,均以求情矫饰,终究不过是为了图谋更多利益,是以,求情者往往上当受骗,生出怨怼,别看买活军这里,好似什么都是好的,又不许纳妾,又是作兴了许多规矩,使女儿有工,男儿有妻,但这婚姻的新规,反而要滋生出不少痴怨故事,离婚的事情,只怕要比敏朝多得多呢!”
“这成年男女之间,分分合合,便如同行院姑娘与知己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这倒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婚姻为人伦大事,又不止牵扯到夫妻二人而已,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此聚散如风,俄而我与你成亲,俄而我与他成亲,孩子跟谁去?难道全都送入孤儿院中吗?”
“这便又有一点,妾方才未能想明白的了,还请两位先生赐教——婚姻的目的,究竟是两个人一起生活,还是两个人决定一起繁衍后代?若是前者,自古以来,情字最是变化莫测,为何还要一纸婚书束缚二人,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不好吗?如今女子都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不必再求夫君养活,要婚姻有何用呢?”
“若是后者,为了繁衍后代而缔姻,那为何结离都系于自身,无有对后代的保障?婚姻之本意,除了情、利之外,又有后裔子孙之思,只怕是二位先生失于考量之处。”
“以妾所见,这婚姻的本质,不但是两个成人之间的独立博弈,而且还应再加一句,那就是,两个成人为了生儿育女以照顾晚年,决定平等合作的独立博弈。不知两位先生,所见如何呢?”
这……
冯犹龙也不由得和钱受之面面相觑了起来——这道理决计是不错的,人人都要生儿育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毕竟,无子女的人,谁来照看晚年,不说别的,连烧一锅热水都不是老人能做到的事情,年老无依,晚景势将无比凄凉,就连三岁小孩都明白。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要在婚姻的定义中加上数目不定的第三种人,似乎又该采用不同的道德观,却又不像是钱受之所说的那样简单了——
第449章 上层婚姻
“徐姐姐回来了?”
“劳妹妹挂念, 近日遇了故人,喝了几盅茶也叙了叙旧,故此回来得晚些了——买活军这里, 晚上倒是极为热闹, 男女不禁, 那煤油灯不要钱似的,一盏一盏高高挂在店门前,整条街都映亮了,极是热闹的, 妹妹可曾瞧瞧去?”
“却是不曾。”邢母冲屋里努了努嘴, 杨爱牵着徐拂的手, 踮着脚往里瞧:架子床上,邢沅早睡熟了,小脸儿如新下来的水蜜桃似的,睡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至极。徐拂便笑着放轻了声音,“妹妹到我们房里喝茶来?”
“不喝了,不喝了。”邢母先是这么说了一句, 又有些犹豫, 徘徊中,徐拂早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思:这帮女船客,都是乘买活军的官船从姑苏南下的,是受了《招女娘书》的吸引而来, 一路上同舟共济,一起上课,彼此照应也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这其中有些女娘是带了家私在身上的,譬如徐拂, 多年名伎,私蓄如今还有数百两银子,她未曾离开归家院,只是因为这些银子在外立身又尚不足够,而且没有得力的官人照料,生怕离了归家院受地痞流氓滋扰。
还有一些,如邢母这般,那是彷徨无计,丈夫去世之后,在姑苏无法营生,不愿把女儿卖入青楼,说实话,现在姑苏、江陵一带的风月人家,人人自危,也的确没有销路,因此便咬牙带了女儿,背井离乡来买地求生。
似这般妇人,绣活也做得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原本仰仗丈夫养活的,来到买地这里,最省力的办法当然是马上再找一门亲事,只是邢母不如徐拂等人见多识广,遇事能拿主意,下午在婚介所,吃那官媒这呀那的,说了一大通,虽说也是指了一条路,先去托儿所上班,再徐徐图一门亲事,但到底手里无钱,心中不稳。
因近日,杨爱也流露出徐拂有意说亲的意思,徐拂下午又去和旧识用茶了,邢母此时便难免想要听听徐拂的见识,她们虽然职业不同,但都是姑苏老乡,又有同行之谊,而且不像是那官媒,满嘴的新词儿,邢母听也听不懂,徐拂的金玉良言,邢母是还没听就先已信服了几分。
却说徐拂这里,别的不说,怜那邢沅聪明灵巧,便拉着邢母,拢了她的门扉,到自己屋内坐下,杨爱也是机灵,捧着小茶壶出去,打水回来在墙角小炉子上烧着,邢母见此,也是叹道,“你家这爱儿,真是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个不是来,天老爷,如何天上就生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才止这八岁,就已是这可人意儿得紧,将来我们家圆圆,若是有一二分像了姐姐,我倒也心满意足了。”
把杨爱赞了一番,又赞这屋子,实在是处处都如此精致,若不是去澡堂子先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几乎都不敢在这样的床上睡下去。
这初来乍到的女娘,个个都有许多感想,徐拂当着两个故交的面,似乎不好将这些小事先说出来,免得被看得小了,此时也起了谈性,笑着和她一道赞叹了一番,“别的不说,我只喜欢这个玻璃窗,还有这水泥地,何等的雅洁?真不输青砖地多少,难得是处处皆是水泥,这买活军的物力也颇令人瞠目结舌呢。”
姑苏女子便是这样性子,任何话,都不能急,因为雅相人是最不着急的,总要将些闲话缓缓道来,茶喝了两三盏之后,方才有意无意,把戏肉透出:“今日冯老倒是好生劝了我一番,和那官媒说的没甚出入,如今这里一般人家说亲,多数都是希望妇人有一份工作,有一点陪嫁,如此条件相当,婚书也好签得平等些,否则,两家便不容易在博弈中达成平衡了。”
邢母闻言,便将头低了下去,寻思了一番,问道,“且何谓博弈耶?”
徐拂便将几人揣度的新式婚姻观徐徐道来,邢母听到婚姻为两个经济、思想独立的成熟男女,进行的博弈时,神色不免也是一动,不由又摸了摸脸颊,叹道,“这番话听得我又喜又怕的,倒也不怕姐姐笑话,我们女子,总是习惯嫁个汉子之后,终身有了倚靠似的。
只今日下午,听那官媒说来,买活军这里,婚姻似乎全无什么保障,如同儿戏一般,今日有,明日无,未结婚已是要想着离婚,全然不可作为半点倚靠,如此,真叫人不由问一句,人为何要成婚呢?”
徐拂对邢母没什么不可说的,因笑道,“于你而言,还不是为了养育圆圆?倘若一辈子都做个托儿所的老师,拿那二十五文钱一日,又要上班,又要去上课,还要带个孩子,一日三餐下来,能有个什么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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