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荤菜是值钱的,便是鱼鲞,也只是在鸡笼岛便宜如土,若运到内陆去,不说出买地,只是近内陆离开沿海一线,也都颇卖得上价钱,因此学校食堂做菜,是习惯了按就餐人数来算份量的,荤菜定量,素菜不定量这已经逐渐形成了各地的习惯。
如此举措,在执行上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查账时有个依据在,能少去采购在后勤上小偷小摸的余地,如此所谓‘放量’两字,一年也难得听到一次,其实给了厨房很大的操作空间,几个厨子听了,眼睛都是发亮,倒是大师傅想了想道,“如此,便比平时多用一百个蛋,等到开市后补买倒也便宜,如今这养鸡场开了,别的不说,鸡蛋是真便宜得多了。”
鸡蛋的确是所有荤菜中最便宜,最好买也最好保存的东西了,尤其是正月休市这几日,便全靠鸡蛋来填补荤菜,所以蔡主任也只敢安排银鱼蒸蛋不限量,如今经大师傅填补,更加严谨。蔡主任面露赞赏,点头称是,又说笑勉励了几句,便带着科员小陆一道出门去澡堂和洗衣房——
他们这里,管的是鸡笼岛大小十几所学校的后勤,只是在综合学校办公而已,实际上,遍布各学校的食堂都归他们管,除此以外,学生□□们的衣物也都归拢到学校系统的洗衣房来洗,这多少算是一个福利了。
毕竟,鸡笼岛百废待兴,洗衣厂且还轮不上呢,再说此地天气热,大多数时候都可以洗冷水澡,或者洗太阳澡——把水晒热了,到晚上温温的擦洗一通,擦洗完,顺带着就把衣服给洗了,有些乡下附近还有温泉,那更是再方便不过,鸡笼岛本地虽然什么都先进,但反而澡堂却并不如别处那么多见呢。
“主任,张师傅倒是个老实人。”
跟随蔡主任的科员小陆,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一出门便说道了起来,笑道,“倒不像是别的师傅,见缝就钻,见钱眼开,别说升为大师傅了,干上几个月都得被扣工资的。也就是张师傅能在咱们食堂干得长久些了。”
自古以来,没有饿死厨子的道理,后勤厨房的贪腐是最隐蔽也最普遍的,食堂的采买、厨子,或者联合贪污,或者各自为政,作耗厉害时,十成的预算,被学生吏目们吃进嘴里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因此,各后勤处多喜欢任用亲缘关系简单,甚至无儿无女,只能指望衙门养老的妇女,蔡主任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别看她对祝延年和颜悦色的,在后勤系统里却是出名的鬼见愁,手上这腕表,便是因为她曾多次指出食堂猫腻,甚至经手掀翻了本地已经平安上岸的不少地主家族——
采买这种事,要赚钱必定是要勾结基层吏目,又要有人配合做账,最是些本地架势人家才能把持的肥差,不少人家只知道买地要查土地,早早地便献田算是上岸了,可习气难改,本能地还是喜欢四处钻营,到处地卖人情,疏通关系穿针引线,吃公家的从中渔利,又怎会放过厨房这个肥差?
甚至有人要特意为此结交校长,要分润好处,打通一条线的都有,这种事一查出来,株连着就是一片,从校长到后勤,再到行贿人,全部送去矿山为奴。别看蔡主任只是个学校后勤部的主任,她身上甚至还干系着好几桩命案——全是查出来之后,畏惧惩罚,宁可自裁也不愿受审的。
“他原来就是和我一个学校的,一起来鸡笼岛支援建设,自然知道分寸。这老张也是个老实人,原来一心想着挣了钱回去给孩子盖房子,现在见鸡笼岛好,房子又便宜,早就买了两套小院儿,如今就只等着儿女长大,好接他的班,他回去含饴弄孙。这样的人,有家有业自然老实,因此虽然他厨艺只能算是一般,不如两个掌勺,却还能稳坐大师傅。有时候食堂的味道还是其次,过得去即可,人品要先过硬,才能杜绝贪腐啊。”
蔡主任随口点拨了小陆几句,小陆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说呢,我从云县上岸,做完了手术先去泉州上学,又再调到鸡笼岛来,一路也吃了不少食堂,味道都不能说是极好,中庸罢了。
原还以为是大锅菜的缘故,想着大锅菜最多也就做成如此了,后来在泉州,吃了几天,有个大师傅哪怕是炒蛋都比别人做得好吃,正说着以后有口福了呢,忽然间他又不知去向了,菜色重归平庸,如今想来,大概也是犯了贪腐,小者开革了事,大者便要被送去矿山了呢。”
“那是因为你原本自幼做瘦马调养,自然是吃过见过,后又去了贵人家为妾,从小何曾受过饮食上的苦楚?这才觉得食堂菜色平庸。你要知道,对那些自小吃苦的百姓来说,便是食堂的大锅菜也是人间美味了,他们出身的村镇,连小食摊子都是少见,也是到了鸡笼岛这里,见识到了人间的繁华,才晓得天下还有不少饭菜比食堂要好吃呢。”
原来这小陆也是个折骨缠的姑娘,和谢金娥、祝延年多是前后脚来的,只不过祝、谢一人,都是花街柳巷出身,而小陆的运气更好些,她也是赶巧了,自幼在瘦马人家调养成一等瘦马——何为一等瘦马?便是琴棋书画并不擅长,但善于记账管事者,因她的夫主多病,大奶奶要打理生意,分.身无术,便做主将她买来,伺候夫主,同时帮着管理些宅中细务。
小陆做事细心,一向也颇为受宠,宅子里一十多个人,她跟从大奶奶上下管理得也算是井井有条,主要还是伺候病人为主。等到夫主去世,大奶奶要扶灵回乡,再加上没有男人,不便往各处走动,局势又动荡,只怕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做,便做主收歇了铺子,又给小陆放良,对她说道,“你既然识字,也看《买活周报》,便也自然知道买活军那里招纳女娘,而且可以做折骨缠的修复手术。”
“我们现要回乡去,你这小脚妇人,在乡间只怕不易生活,处处遭人欺凌,便是族中男眷,看你一双小脚也要前来招引,倒不如去买活军那里,把手术做了,若能过活便安顿下来,给我来封信,我们以后做亲戚走动,若是不能过活,你做了手术照旧回来,在家中帮衬针线,也不少你一口饭吃。”
因此,便赠给她十两盘缠,让两个婆子把小陆亲自送到姑苏城内买活军的办事处,拿了买活军手书的回执和小陆的平安信,回去给她报信,免得两个婆子把小陆掠卖了去,这大奶奶办事之精细可见一斑了。而小陆这边,随波逐流地到了云县,排队做了手术,又去泉州上学谋职,通过考试,在后勤处做事。
因她本来就是管理后勤的,工作表现自然出色,很快被调动到鸡笼岛来,填补蔡主任整顿后勤时空出的缺口,蔡主任将她视为可培养为左膀右臂的新秀,因此颇多点拨,又道,“虽说你命苦,可运气又好,自幼没有见识过太多人间险恶,论到拼劲便不如谢金娥、祝延年那两人了,就说这运动会选拔,其实你跑步也快,不逊色于那一人多少,可你却不肯出力,只让她们一人挣得个名头,是否是害怕训练辛苦,所以有意避让了风头啊?”
小陆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因道,“一个是训练辛苦,再一个,延年和金娥,她们俩一个是算学老师,一个是乐师,时间上都好协调,譬如金娥,白日训练,晚上工作,两不耽误,只我是后勤部的,年下正忙,我若去训练,文书谁来做呢?因此我便和她们说了,让她们去。”
“再说,这横竖不过是我们折骨缠的女娘自娱自乐罢了,那跑起来扭扭捏捏,慢腾腾的,别人都跑了两百米了,我们只跑个五十米不到,岂非招人笑话?若不是六姐下令,说各组都要出人,依我看,折骨缠组,去举重也好,去投石、扔铅球都罢了,何必让我们去参加跑步呢?丑态毕露,只是博观众一笑罢了……”
“六姐毕竟不是缠足女,体贴不到这一步,她这一句话,倒折腾得多少折骨缠的姐妹,出乖露丑,卖力迎奉,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呢……”
蔡主任再想不到,小陆这笑嘻嘻的小姑娘,心底对折骨缠组百米赛跑的看法,居然如此负面,一时不由惊愕地站住了脚,问道,“小陆,这是你一人这样想,还是,你那些缠足权益促进会的姐妹们,普遍都做如此想?”
话赶话说到这里,小陆也是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挽着蔡主任的手臂低声倾诉起来,“主任,你不知道,延年和金娥两个姐妹,因为参加赛跑的事情,在促进会内部,是承受了不少舆论上的压力呢……”
第488章 人性健忘
“新报纸到了没有呀?——还没到啊!”
难得的休息日,才过早上八点,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促进会了,谢翩翩过来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棚子下能遮阴的好座位也都被人占了,她只能在大树底下找了个小马扎坐着,问道,“我这一阵子太忙碌了,好几期报纸都没看呢,前几期的有么,那捉奸案的结果出来了没有,怎么判的?”
“捉奸案,是说那张女华男案吗?”
不少女娘的头也抬起来了,颇有些感兴趣的样子,“这期报纸我也没看呢,处置已经出来了?还以为至少要拖到年后去了!”
“张女必须开革了吧!”
“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来着?说实话我都有点记不清了,太复杂了,这啊那的,全是人名。”
“按时间算,新报纸已经印出来了吧,还等着要看皇妃离婚案的后续呢!也不知道会放在第几版,当还是第三版——第一版、第二版那都是没人要看的东西。”
“就除了招你来的那期以外是吧。”
“可不正是如此?”
树荫、棚子底下顿时传来了一阵欢笑声,不断还有些老相识,扭着身子,迈着缠足步走了进来,“说什么呢!”
这些女娘们的形象,都是易于识别的,鸡笼岛天气炎热,即便是冬天也很少有下十五度的时候,甚至很多人不会备布鞋,终日都穿着草编的凉鞋,但在进出这促进会的女娘这里,大多数人不论天气寒暖,却都穿着绣花鞋,而且鞋帮起伏,明显是特制的,鞋码也比一般人要小得多。
偶有例外者,多数是裹长足的女娘,她们经过矫正,若是年纪小,脚还能长大些,只需要穿鞋时在足心特意垫高即可,便是穿凉鞋,露在外头的脚趾也不至于有特殊的不同。
这些俏丽的小娘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隔了不远处就是清净长寿促进会的大院子,再过去则是山阳莱芜同乡促进会——鸡笼岛上这里,做六休一,每到休息日,各大促进会的场地都是人满为患,人们或者因为有事,或者只是来此交际,总是习惯先来促进会这里坐坐,再去办自己的事。
如谢翩翩这样,无事来闲唠嗑、看报纸的也不少,因此,促进会这一带,一到休息日便繁华热闹非凡,平时在码头港口开摊子的食铺,很多都会推车过来,卖小食的也有,卖凉茶的也有,便是夫妻二人,也不少来到这里分头行事的,各去各的促进会,到时间了,数着钟响再汇合去吃饭——
鸡笼岛逐渐繁华,这也是明证之一,钟楼建起来了,而且不止一座,每过半小时,都会敲钟报点,钟鼓楼可是一座成熟州县的标配,而且多座钟楼,更可以说明城市的占地极大,一般内陆的州县,一座钟楼就够管全城的了,新港这里,城里居然有九座钟楼,就可见城市的规模究竟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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