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编辑也笑了起来,她说,“不是的,你看,谭雅,我当然可以很轻松的承认这些,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买活军接纳了我,我进入了新的利益团体,所以我可以完全客观地看待这一切。我和你,我们已经没有太多区别了,我们都是新来的人,都想要在这里扎根,你甚至比我还先走出了一步,我还在利用我的过去给我帮助,我是靠着从前的身份得到新工作的,但是你完全靠的是你自己,你的工作和你的过去,你的肤色没有丝毫的关系。”
谭雅承认马编辑是很会拍马屁的,大概是因为她姓马吧——她自个儿被这个笑话逗乐了,但,不得不承认,她对马编辑的敌视消除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白人大小姐脑子里会有除了珠宝、婚姻和祈祷之外的东西。”
“我以前……好吧,以前我从不考虑黑人,我很少见到他们。”马编辑说着也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谭雅,采访你是我同时的提议,一开始我是很反对的,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份报纸有黑人的报道在上头,它就不会被白人真正接受。而六姐指望的是用《万国报纸》打响买地在西方的名声——”
虽然这么说很没志气,但谭雅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一下就‘啊’了一声,几乎表示自己要拒绝采访了,但是,马编辑又说,“后来,我被说服了,因为首先《万国报纸》是一份买地的报纸,我们不能为了让它更方便流传,就去迎合读者的想法,我们要有自信——介绍东方的报纸只有这一份,我们就是这样,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的话,那我们也无所谓——我们要传递出这样一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气质。”
我行我素,的确,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适合买地,谭雅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所以你来采访我,指望我告诉他们,黑人在买地的地位很平等,我们和华人没有什么不同,大家甚至还会听我的话——我能参加比赛——正常的劳动并且获取平等的报酬——”
这些都是在白人社会的黑人完全无法获得的权利,如果是要告诉读者这些的话,谭雅倒是很乐意配合的,她还有不少小故事可以说,马编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当然,这是报道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我就会把报道让给我的同事来做了,因为这些她也可以采访,你们也可以沟通得很好。”
她说,“但是有些话题是她压根不会明白的,就连我都没有答案,譬如说,黑人是如何看待白人的——如何看待那些商船上的水手,他们和贵族不一样,但的确是来港的主要人群,实际上,如果你用买地的眼光去看待商船的话,你会发现,其实在来港口的白人中,占比最多的还是那些水手,最少的才是商人和贵族、传教士。但是——”
但是,在以前的老视角里,水手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就像是黑人完全无关紧要一样,不论是官府还是大人们,没有人会多关注这些卑微的存在。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所有人都是完全平等的,于是忽然间,黑人们的意见和水手们的数量就变得显眼了起来。马编辑认为,《万国报纸》首先必须具有的一个作用,是避免商船在港口惹麻烦,对商船有指导作用,船主才会花钱去买,而她仔细钻研了数据,发现这几年间,商船惹出来的麻烦总和水手、黑人有关。
“水手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他们尤其热衷于为难黑人。大概这是因为只有黑人稳稳地居于他们的下方,这些水手在船上就是大人物的受气包,但他们可以把这股气转嫁给黑人,反而是那些大人物,他们对港口的黑人自由民要和蔼很多,可以展现出自己的绅士风度。因为即便少了黑人这一环,也还有很多人在他们底下支撑着他们那。”
马编辑坦白地说,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就像是从前我们在壕镜战俘营的时候一样,我们都已经是阶下囚了,但却还是对你表示抵触——我们要证明,还有人处在我们的下方那。”
这里的我们,大概是约等于所有弗朗基的妇女,不管她们是厨娘、女仆还是倡伎,都有这样的需求。谭雅没想到马编辑居然直接用自己来当了例子,更没想到其实她还记得那时候的细节,她说,“你那时候总在生病,我以为你完全不知道这些。”
“生病的时候的确没想这些,后来我病好了就总觉得不对劲,但是,那时候我没想明白。”马编辑说,她没说自己想明白了什么。“总之,我在做一系列报道,我想要让大家都知道,在买地的洋番都想些什么,这些问题有些对留在买地不走的洋番是有意义的:我们的根基和前景在哪里,会有人和我们结亲吗?我们能被接纳吗?”
这些都是说到了谭雅心坎里的问题,也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虽然已经被友善的对待了,但还是没有真正被买地接纳,在所有的女工里,她是少见没有人来表达好感,没有人来说媒的一个,本地人似乎也并不是看不起她,他们只是更偏好于找一个同肤色的妻子。好像谭雅只能在所有同级别的女孩儿都结婚之后,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或者,干脆她只能找一样黑肤色的洋番——
这或许也不算坏,只是让她感到自己的根系更加浮于表面,难以汲取营养。谭雅沉默了,她被巨大的孤独笼罩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而马编辑还在絮絮的说着,“还有一些对于旅行者也是有意义的:我们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对于他们的罪恶和混乱,我们心中是否有数——我认为,如果我说错了,原谅我,但我认为现在的黑人洋番对于水手和商人们的本性是看得很清楚的,对这样的人我们要给予一些警告,告诉他们别来冒犯我们,也别连累我们——虽然水手是白肤色的,但是,他们惹出来的麻烦一样会牵连到我们全部,不论肤色的黑白,因为我们在这里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洋番。”
谭雅吃惊得抬起头来,圆睁着秀丽的眼睛,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黑与白被并在了一起,合称为一种人——这简直就是胡闹!但,仔细想想,却又完全符合现实。买地的华人怎么会在乎白人原本是否高高在上呢?他们又不曾统治过、劫掠过华人。甚至于在买地,黑人的地位还比白人更重要一些,原因是显然的:他们帮助过买活军,而且他们留在买地的人数也更多,和白人洋番比,他们更加人多势众。
这感觉简直古怪得离谱,让人浑身发毛,谭雅扭动着身子,完全适应不了现在黑人取得的优势,以及黑白合流的现状,不仅仅是因为两种肤色之间的仇恨,而且——她悲哀地发觉,还因为从前伴随着鞭打被烙印进心里的尊卑,还完全没有离去,因此这种尊卑颠倒的事实让她有一种错乱的不适。
“还有,还有一些是我们洋番内部也要尽量取得的共识……”
马编辑说,她很了解地看着谭雅,似乎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谭雅和她产生了古怪的共鸣,虽然她们位于尊卑的两端,但却共享着对改变的不适和无措,共享着同样的孤独,“买地已经在准备进行下一次扩张了——这一次是在他们的国内,但是,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触到我们的故乡。敏朝有一些官吏认为,买地用五十年也未必能占据华夏,我认为这是一种盲目的乐观和逃避,我的观点和他们恰恰相反——我认为,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去到非洲、美洲甚至是欧洲本土……”
“到时候,我们洋番该如何处理政权和故土的关系?我们会主动把故乡纳入买地的版图吗?我们会促成更多人共享我们此刻的茫然和孤独吗?还是,我们能帮助他们——同时也是帮助我们自己,在政权内部找到归属感?”
马编辑对谭雅说,她们两人并肩坐在礁石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入海中,似乎要用波浪推着她们返回大洋彼岸的家乡。“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由我来采访你,谭雅,只有一个洋番才能真正采访好另一个洋番。”
“一场运动盛会,掀起了很多风浪,这就是余波之一,它促成我认识了你,也促成了这次谈话,运动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让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洋番都该思考的问题——”
她们一起目送着承载影子的浪花在风中碎裂,去向再也回不了的故乡,她们享受着此刻的盛会,分享着此刻的荣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无处可逃的乡愁之中,这似乎也是她们一生难以回避的主旋律之一。
“在一个扩张中的,强盛的帝国里,洋番该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对待将来?”
第584章 瞌睡与枕头(上)
“这都倒数第二天了吧, 怎么人还这么多?——我还以为大家现在都搞明白了呢,与其看现场,不如看回放, 尤其是篮球赛, 现场真没什么可看的,田径比赛还能看个人头。”
“就算只是看个热闹,以现在云县的人流量, 也会在刹那间填满体育场的, 更何况, 他们还要来支持自己的老乡。”
马脸小吴虽然能向谢双瑶解释,但其实她也是第一次来体育场这里, 大多数时候,谢双瑶出门浪, 她都得守家, 这一次很难得,也能跟出来休闲一会儿,不过,她的注意力只有一半放在比赛上, 手里的望远镜并不是随时都罩在眼睛上的,时不时就警惕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试图接近谢双瑶。
“行了, 大家都恨不得光膀子了, 你还担心他们藏刀剑吗?”谢双瑶倒是觉得她有点太紧张了,就不说这个, 身边一圈,也坐满了仪仗队的人,他们组成一个区域,再加上铁栏杆, 隐隐地把这块和周围隔开了。
不少民众都在窃窃私语,认为这一片坐着重要人物,但是,他们很难认出谢双瑶来——今天大家都穿着便服,谢双瑶带顶斗笠,坐在人群中也没有可见的霸王色,再加上众人虽然都在大屏幕里看过她的脸,但在现实中,其实还是不容易对得上号,因此她隐没在这群壮汉猛女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小吴不要这么警犬一样的到处盯防,谢双瑶觉得她还能再隐蔽点。
“还是看比赛吧,这场比赛悬念应该是最高的——我说,以后还是要禁止军队参赛啊,不然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了,你们要是想炫的话,后续军中比武大会,我们也可以全程录像,制作成仙画到处去放。这会儿就别添乱了,就因为军队参加了,男篮、男足都没有什么悬念了!虽然是表演赛,但单方面虐菜也不精彩啊。”
“这个……”
“嘿嘿嘿……”
仪仗队的众人中就有些傻笑的,因为他们有些不轮值的人,就在昨天下场小试身手,随随便便就取得了男足表演赛的头名——这些仪仗队的军人,吃得好,训得狠,在谢双瑶身边,毬也是供应得又多又早,对于球性更熟悉,真的和百姓队伍对打,哪怕他们是随便玩玩,但也完全是碾压般的优势。要说让球的话,那也不尊重比赛了,只能说是快刀斩乱麻,比赛从上半场开始就失去悬念了,到后来分差都快三位数,那还怎么玩啊?
“就算如此,观众欢呼声也挺高的啊。”
还有人天真无邪地为自己辩解着,谢双瑶翻了个白眼过去,“那是,军民鱼水情,看到军队踢球,观众当然欢呼了,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也都欢呼的。但比赛精彩程度这不就下来了吗!”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旗鼓相当的队伍激烈对战,在谢双瑶看来,这比赛肯定还是很笨拙的,毕竟运动刚刚开始普及,技战术都不成熟,投篮命中率完全无法和后世的职业选手比,身体对抗倒是比后世要粗野得多,有些在后世是犯规的战术,现在完全不予禁止,可以说就是街头球场搬到体育场来——
而且,篮球赛还是在室内才看得清楚啊,在室外看,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区分不了比赛是否精彩,完全就是跟着瞎喊罢了。也就是观众实在不挑,要不然,田径比赛大家激动加油,球类比赛冷淡鼓掌,跟着大喇叭解说随便欢呼几下,才是谢双瑶心中预期的场面。
条件太有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运动会能办得专业点,不说别的,至少来个实时画面传输到大屏幕吧,不过这个实现起来实在是很难的,主要是这个得用舞台车,还有推流问题要解决——手机拍的画面,经过后期制作,倒是可以在投影机那边放,但要说传输到电脑直接推给舞台车,这必须要谢双瑶在车里做网管,一刻也离不开,还需要高素质的摄影师,至少手不能抖。
而且,镜头的角度、切换,都会是很大的问题,至少现在买地还没有这么专业的人才,谢双瑶也没时间把细节优化,她的本意,还是拍摄出一批素材,年底巡回播放的时候可以用,至少不要年年看晚会汇演了,也丰富一下节目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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