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战士又不得不对她解释,这世界上有一种叫食铺的地方,从早到晚都开门,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吃饭,所以就需要有人来专门的洗碗……但是,他无法让六慧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寮子会从早到晚都有人吃饭,只能蛮横地告诉六慧,只要‘出去’了,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而六慧眨眼间便做了决定,“那,我明天可以跟着你们走吗?”
小战士似乎对于她爽快的信任也感到诧异,六慧便对他解释,虽然他们确实是第一天见面,但是,既然这个小战士代表了买活军,那么,他当然就要比六慧更有见识,有智慧得多,也非常的可靠,既然六慧自己的见识非常的少,那么,她当然会相信小战士的智慧。只要小战士认为她是可以‘出去’的,那么毫无疑问,六慧自然是想要出去看一看的。
小战士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六慧说,她未必能赶得上明天出发,因为他们是要去前线作战,如果六慧愿意相信他,可以先好好地学习,等到他回程时,再来携带六慧去云县——云县和前线比,是更好的地方,有更多的工作,比混乱的前线更适合六慧工作。小战士可以向长官申请,把她带到云县去,并且为她介绍一个工作,让她有个不错的开始。
这就再好不过了!六慧到现在也没完全看清他的脸,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哪个战士,但是,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是真诚的,并且因为无法辨认到底是谁,便蔓延给了所有战士,她只有一点疑虑,“那你们回来时还会走我们寮子吗?”
小战士沉默了片刻——六慧便立刻明白了,他也不敢肯定,所以他未必会回来带她走,但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有过这份心意,六慧便已经很感谢他了,不是所有的帮助都要最后变成了现实,才值得感谢。既然他认为六慧是可以‘出去’的,那么即便等不到他,六慧也可以自己想办法——距离结婚还有很多年,六慧总能想到办法的,啊,买活军的规矩是多么的好啊,如果是从前,六慧可能早就结婚啦,她有了孩子还怎么出去呢?
但是,在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小战士便很坚决地对她说,他会来带她的,带他们——六慧的寮子里如果还有人想要出去做工,小战士都会把他们带走,如果大部队不走这条路,他就申请自己来,如果申请没被许可,他来不了,他会请长官派人来,或者自己找朋友来走一趟,总之,既然做出了承诺,他就不会放下六慧不管。
这世上会有人这样无私地帮助另一个人吗?这其实是一个很费解的问题,就连小战士自己好像都对这份承诺显得有些诧异,但六慧则是很高兴且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因为买活军就是这样无私地帮助着他们,只要勤劳肯干,买活军的帮助从来都是这样无私的,那么,当然了,战士作为买活军中最能干的一群人,他们应该也分享了买活军的高贵品质。
“我叫蓝六慧,”她慎重地叮嘱着小战士,“我会一直等着你,但是,如果我觉得自己也能出去的时候,你还没有来,那我就先走了,所以,你也不要太牵挂。”
按照道理来说,小战士应该也会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六慧便充满期待地在星空下等待着,但小战士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叫——”
六慧无法把狗獾这两个字的发音,和獾子联系在一起,她直接做了自己的理解,开心地说,“你一定很喜欢狗,这是很好的名字。”
小战士咳嗽起来,没有再说话了,六慧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小战士似乎也没有发脾气的意思,他们便惬意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沉默在六慧来说是很惬意的,过了好一会儿,小战士才开口问六慧。
“你就不担心下山后被汉人看不起吗?”
他似乎对于这一点非常的迷惑,语气中充满了不解,而六慧则比他更加迷惑。
“山里人到城里不都被看不起吗?”她说,她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证明,山里人进城永远都是被看不起的。但六慧并不以为輋人会特别被看不起,因为輋客有时候也会和一些关系不错的汉客朋友一起下山去做买卖,他们在城里被人同样的轻视——不会说官话的乡巴佬!
“不同的。”
小战士说,六慧知道他也不是汉人,而小战士似乎因此有点儿忧郁,“虽然都不会说官话,都住在山里……但还是不同的,风俗就不同。”
六慧认为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她看来,风俗不算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輋人一直在迁徙,游耕,丢失传统、历史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次迁徙中,只要有一个唱歌的族人掉队迷路,那村子里就损失了一部分古老相传,通过歌声传递的智慧。这固然是很可惜的事,但那又如何呢?对輋人来说,重要的是活下去,而不是寻找自己的传统,至少对六慧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輋人被看不起,那我就假装汉人。”她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反正都说土话,穿得也差不多,头发现在也差不多——都剃光了。而且我们也不叫自己輋人——这个字是汉客这么叫我们的,我们自己不这么叫自己。”
他们没有自称,就是迁徙在这片山林里的种田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是汉人呢?至少六慧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汉人,她现在还不知道民族是无法自己选择的——所以六慧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概念的限制,事实上,她已经暗暗下了决定,下山之后,对外她就声称自己是来自闽西山区的汉人,只要她没有遇到来自附近的真正的汉人老乡,那么,她就完全没有被瞧不起的可能——虽然她依旧觉得不会有人依据民族去瞧不起别人,人们只会瞧不起没见识的穷人,只要有钱又有见识,谁也不会瞧不起她。
这个逻辑击败了小战士,他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几乎是仓皇地撤退了,他说他要去换班值夜——但是他不会忘记和六慧的约定。于是,他们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夜中分开了,六慧熟练地爬回了自己的吊脚楼里,并且去隔间上了个厕所——她根本没有在别的地方上厕所的想法,在夜里,于野外蹲下方便是危险的事,而且她对于居处的异味也很习惯了,甚至根本闻不出来。她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轻轻地躺下来,透过支起的窗户,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星点儿。
在这一夜之后,她知道一切都会不同了,六慧珍惜地咂摸着这种幸福的感受,她回味着恩人的名字,在黑暗中想象着他的长相,努力地和黄昏时来访的那一队战士对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能否在人群中分辨出他,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今夜的一个幻梦——
但是,她有了一个承诺值得等待,即便最后它没有兑现,也给六慧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她有了什么可以去惦记,去幻想,去感谢,她知道,她和外面的世界有了链接,这本身就是最值得感谢的事情。
爱狗欢,在紧张的睡去之前(六慧希望自己能在战士们动身之前起来),她轻笑着想,外头人——六慧还是无法把建州人和汉人区别开来——真是有意思,爱狗,一见到狗就开心……他家里人一定很喜欢狗吧……
第600章 赶上热乎的了
六慧的长相,也成为了艾狗獾心中惦记的一个‘未解之谜’,他和这个輋人的小姑娘,年岁大致相当,就连身高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还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但却始终没有看清六慧的脸——他们相逢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黄昏了,六慧虽然殷勤招待,但长相却仿佛被隐没在了黄昏时分山间朦胧的薄雾里。
而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小分队便动身离去,他们走的时候,许多輋人还没有从田里回来呢——起身的时间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輋人和大多数农户一样,习惯在吃早饭以前下田忙碌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大热天里更是如此,早上是最凉快的,先做一拨事情,回来吃了早饭之后,再下田忙一两个时辰。
等到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再回来歇个午觉,喝点儿凉粥——不算是正式的饭,但也要喝一点,不然肚子会饿得睡不着哩,在农忙的时候,这口凉粥是很稠的,供应也很充足,现在輋人的日子比较好过,他们会在凉粥里放红薯干、玉米、土豆干,大量的放,还有咸菜佐餐,于是凉粥也就俨然算是一顿比较正式的午饭了。
如果田里没有太多事,午睡起来之后,輋人便会开始忙活其余杂务了,现在是夏播的时候,所以他们在半下午,躲过最热的时间段之后,还是要下田去干活的,一天中大多数时候,寮子里都静悄悄的,没有太多人在。狗獾离去时,站在山岗上回望着那个潦草的寨子——半是废墟的围屋,在周围新搭建起来,竹子的颜色还颇为翠绿的吊脚楼,寮子里只有几个老人远远地冲他们殷勤地挥着手,他也跟着挥动了一下,心中知道,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们相见了。
蓝六慧大概也下地去干活了吧……狗獾对于能不能再见到她,没有太多的幻想,这只是他心中一个小小的遗憾:蓝六慧出山去做工的愿望,他在晨会时一上报就得到了班长、军需官的认可,他们会在下一个据点通知长汀县的吏目——这事儿该归他们管,土番的族人想要出山去,不论是上学还是做工,都是他们扫盲的成绩,军中当然不便抢占这份功劳了。
“我们会说,是你请人来找她的,这样就不算是失信了,等到把她安排妥当之后,长汀县会给你在云县的大营写信的——就算你没回去,被调到别处去作战了,这封信也会被转寄到你的营房的。”
买地的邮政,实在是太方便的东西了,一旦享受过了邮政的便捷和好处,便再也无法习惯没有邮政的生活——换作是买地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狗獾和六慧分离之后,几乎是完全无法再取得任何联系了。狗獾是当兵的,去哪里只能随着上头的命令,一次出征,谁知道何时还能返回?或者干脆就无法返回了,写信给云县的营房,也只是守株待兔罢了,被收到的几率是很渺茫的,就算要转寄,转寄的人,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但是,在买地这里就不同了,买地的邮政和他们的管理办法相配合,足以定位到一个小兵现在的所处地——狗獾出发时,他所在的队伍便被赋予了一个编号,这个编号的去向,他们接触的下一个通讯节点,云县是完全知晓的,只要人没死在半路上,兵丁们往往就会发现,来到下一个通讯节点的时候,已经有家书在等着他们了!
这种做法,当然有效地提升了士兵们的干劲,也让他们感觉自己虽然出征了,但和原本的世界也没有完全脱离,狗獾因为初来乍到,对于这样的事情还不算是太有体会,直到这一刻,他被告知,六慧的新通讯地址,也很有希望随信送上时,才发觉自己原本的感慨,也多少有些用错地儿了——他和蓝六慧的缘分,绝不止那一夜,也绝不是永远见不上面,不知道彼此的样子,只要彼此愿意的话,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呢!
当然,彼此愿意,仍然是重点,本就是萍水相逢,在人群中因缘际会地谈了谈天,或许这条线也不会再续上了。但是,他刚才那些丰富的情绪,的确是有点儿自作多情了——哪怕没人知道,他也不禁有些羞窘,脸儿微红,但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翘——不管能不能再联系上,不管是不是不那么——狗獾无法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因为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浪漫’,但是,这样的主动权,却让他打从心底儿感到很轻快,怎么说呢,就像是……面对无常的世间,在买地的生活,因为邮政的发达和吏目的高效,他更握有了多一些的筹码,不再是被无常摆布,只能叹息的可怜人了,他拥有了多一分的——尊严。
这种获得的感觉,多少也冲淡了和六慧的交谈所带来的冲击,狗獾知道,自己在对话中是完全被击败了的,而他的对手,并不是蓝六慧,而是假想中的建州子民——是啊,人只要是为了更好的日子,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民族?血脉?对于不读书也不识字的百姓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是显然的,就像是六慧说的一样,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是輋人,只是汉人这么叫她而已,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輋人的身份,只为了在更好的生活中拥有更便利一些的条件——而且,买地的生活是允许她这么做的,因为买地中大多数人都是毫无辨识度的发型,没有什么汉人发式是土番梳不来的,也没有什么衣服是买不到的,没有什么礼仪是汉人独有而土番没有的——大家都得新来现学,甚至就连语言都不能作为最大的障碍,因为买地汇聚了太多异地人,即便是汉人,来自各地也有各地的土话,大家都得现学官话。
如果……建州旗下的百姓们,知道买地的生活有这么好,甚至哪怕只是和六慧一样,有一丝朦胧的印象,有一个狗獾来略微讲解几句,他们会怎么做呢?
要知道,他们现在学汉语倒是比以前要方便得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分了包衣,而且,因为包衣逃亡背叛越来越常见,现在建州人已经不敢残酷对待包衣了,不论是跟随多年的老包衣,还是新分下来的汉人农奴,他们都客客气气的对待,竭力地把关系向佃户、地主靠拢,让汉人们明白,在建州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建州的主子们虽然粗野,但却都是心善的好人。
新农奴心里是怎么想的,狗獾不知道,不过这些策略倒是有力地缓解了后防线上不断起火的态势——毕竟逃亡也是很辛苦的,怎么都得死几个人,对汉人农户来说,只要在本地的生活和以往差不多,那他们便还算是能够忍受,不至于被逼得只能放手一搏。不过,如果要抽他们去战斗的话,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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