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第310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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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热闹当然不算是透着什么喜气的,而是充满了无奈与哀伤,妇人们抱着还不懂事的孩子,念叨着安抚他们的情绪,怀里抱着,背上背着,衣角还被牵着,如此磕磕绊绊地扶着老人,不便而又不舍地离开了家乡,所有的财产,只是包袱里兑换出来的几锭银子——
这样的心情,对于买军的怨怼,对于家乡的不舍,对于陌生未来的恐慌……哪怕旁人可以理解,但不设身处地浸泡其中,怎么能够明白她们心中的煎熬呢?男人死在了大溪坳,一家重担全都来到了自己肩上,家乡完全留不下来了,只能依靠仇人的安排,去千里之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讨生活……
是的,眼下离开敬州的这批百姓,主要便是敬州五姓的残余,他们没有壮丁守卫庄园,在如今敬州这混乱的局势中,是很难不感到惧怕的——现在,敬州地面上可是不太平,各色人等在乡间游荡,几乎是自发地形成了强人团伙,而州治、县治暂时还没有余力处理,虽然人人都知道,随着买活军大军进驻,这种暂时的混乱总会平息,但在平息之前呢?
五姓老庄这样的肥肉,很有可能就成为这段混乱时间的牺牲品——或者说是极有可能,因为外面游荡的匪徒中,有一部分就是五姓的老仇家,他们被五姓夺走家产之后,族人或者是迁徙,或者是沦为散工佃户,都不在这一次打击的范围中,而眼下,因为局势纷乱,很多人都从原本的主家那里辞工请假出来——做什么呢?可以说是去给买活军,给马千户干活,但也可以说就在路上等着做无本生意,甚至更进一步,自己团聚成伙,打着复仇的名号,来五姓的庄子里抢一把,是不是很可能的事情呢?
这样的仇家,别说五姓了,就算别的大姓也一样是有的,尤其是买了新庄,或者土地能连成片的大姓,他们的土地,一定不乏有‘软硬兼施’,从原地主那里买来的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大部分时候,在城市附近,土地总是从垦荒者的整片,逐渐地因继承而被分得细碎,随着家族的兴衰逐渐进入流通,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要拥有百顷连在一起的良田,要么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乘着土地重置,重新划分了一次,要么,就是一家家的打通过去,把土地连起。
如果说原地主只有几人,都因为种种巧合要卖田,那倒也罢了,当原地主本有数十人的时候,这其中就不可能没有勉强的成分,所谓的地方著姓,如果同时还是大地主,什么‘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我家的’,这话背后必定是埋藏了累累的血债,而现在,大溪坳之事以后,五姓骤然衰弱,老仇家来翻旧账名正言顺——若是肯走官府,那都还是好的,就怕来个‘你不和我讲理,我也不和你讲理’,那对五姓的残余,就是灭顶之灾了。
在这些考虑之下,虽有马千户出头,遮蔽了范家的残余,且为自己谋了个宽厚的名声,但其余四姓可没马千户的兵护着,他们不想担惊受怕,便只能按照买活军的主持,迅速分家,立刻动身迁徙,甚至等不到韩江航道疏通,或者是从敬州前往闽西的山路打通,宁可走潮州——汕州入海,只求能带走一点家底,而且能够结伴在兵丁的护卫下上路,不至于被人在半路打劫,至于说到了新地儿以后,要服役多久,日子会多么艰苦,现在已经顾不得去计较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敬州大姓,也是看着风色不对,赶忙去请教城里的亲戚——如生药铺林老爷这些,他们自己的宗族,虽然都在城里住了,但当时分宗也还有些亲戚是在城外的,过来探个话风的交情还是有的,而且,经曹蛟龙指点,他们也想赚政审分,所以都是卖力气给宗亲们讲解形势:分家,势在必行的了,围龙屋也住不了了,但想要避免迁徙,其实也不是没有漏洞可钻。
漏洞在何处呢?就在买活军的政策里,此时敬州这里,已经有些人到底是经过种种渠道,把买活军的农村政策给弄明白了:分家绝对是要分的,凡是买活军的熟地,没有不分家的大族。否则,别的不说,光是政审分株连一事,就让人吃不消——泉州刘女案,此时已经是被拿出来反复宣讲,作为很好的例子。
围龙屋住不了,这也是没得商量的事情,买活军的性子刁钻,衙门权欲旺盛,决计是不允许族权大于皇权——魔教不魔教的,只是个名头,其实说穿了就是这回事,他们甚至连村里的土地该种什么,该怎么种都要管那!因此,围龙屋这样的东西,是要打到底的,所有围龙屋最后几乎都会被拆毁,而且敬州这里,以后只许祭祀祖宗,其余信仰都要予以打压,这是因为魔教之前在敬州发展了堂口的关系。
但是,是不是一定要迁徙呢?其实是不一定的,从别处的经验来看,对于一般的村落,大家各自居住的那种,买活军并不强制搬迁,只是要求分家。比如说闽西,闽西的村子并非都是土楼,也有客户人家各自住吊脚楼、盖小院子的,这些村落就完全没被卷入迁徙风波里,衙门里来人见证着分了家,这就算完了。
如此一来,漏子岂不是就很明显了?只需要把围龙屋拆了——或者不全拆,拆掉纵横几溜,留出巷道空隙,各自隔出小院子来,并且抢先分了家,那岂不是就没有合族迁徙的事情了?
“我们也问了买地的使者,使者说,这么做,或许是合乎政策的——不一定不迁徙,但若是态度积极,分家分得彻底,说不定也就给放过去了!”
在敬州这里,使者的这个表态以疯狂的态势四处蔓延,甚至比大溪坳惨案传播得更广,更能引起百姓们讨论的热情,而且这种钻空子的行为,被百姓们自发的一再扩大化——钻空子实在是人的一大本能,有空子而不钻,那简直就是亏了!
人们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的设想着种种合规的极限情境,比如生药铺林老爷的宗亲,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设想:“如果我们拆了几溜房,分了家之后,又把一部分族人,迁徙到隔壁的黄寨去,让黄寨迁徙一些族人过来,或者干脆,附近四五姓的寨子互相迁徙混居,从此村里大家各自分住,有了五六姓的人,那是不是就会被看做寻常村落,绝对不会被迫迁徙呢?”
只能说,从规定来看,经过这一番极限操作,林村(当然这么操作之后不能叫林村了,该叫四姓村,或者用地名来起名)——绝对是符合不迁徙条件的,余下的围龙屋也不必再拆毁。而林村的亲人们,也得以免去迁徙到千里之外,从此父母亲人分离的悲凉。就算到时候买活军要讲究,还是要迁徙,那按理来说至少也会有一部分人能逃掉被迁徙的命运——留在本村的还迁的话,那我们去外村生活的族人临时改个身份,编造下来历,总是可以不迁徙了吧?或者逃去山里,躲一段时间再回来,行不行呢?
总之,只要有一丝指望,人们总是希望能不搬的,搬迁本身的确是艰难辛苦,而且还较危险的事情,近搬还好,去千里之外,那实在是太吃不消了,成年人都觉得疲累,老弱妇孺更不必多说了。尤其是家里的老人,能否经得住这一番奔波实在是很难说,半路上老人去世、孩子夭折,这都很常见。
于是这段时日,村寨传话的使者也是频繁往来各处,大家都是乘着买活军大军还没到,疯狂的进行微操,为了逃避大迁徙,自行分家、毁屋。宗族之间,往常的隔阂、算计,忽然间完全消失不见,大家都站在同一立场下,爽快的互相帮助。
——为怕在近处迁徙,买活军不认,很多村寨通过亲戚联系,甚至进行了跨府城的迁徙:在府城东面的村子,和府城西面、北面的村子联合起来,互相交换人口,同时当然也对耕地进行交换,以往还要斤斤计较土地的品质和大小,连寸土都不肯让的,现在却是大手一挥,大差不差就行了,至于什么排外,没有的事情,村人们对新来的人家都是热情,彼此商议着要把说辞给统一了,把搬迁的时间尽量往前说——若是再排外、欺负外姓,那惹得他们去府衙告状了,大家都没有好!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府城这里也有不少被分出来,要迁徙去一两日路程之外的人家不断经过,这些人家基本都能把所有散碎家当带走,所以肯定是要上板车的,这么一来,府城里赶车的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府城的经济,仿佛丝毫没有因为买地的入侵而受到影响,反而更繁华起来了!
和那些避祸远迁,凄风苦雨、担惊受怕的队伍不同,这些匆匆迁徙的钻空子小队,一个个都是低调诡秘,不和旁人搭腔,对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含糊其辞,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广北山区,不肯被买活军安排迁徙,逃窜出来的山民,在府城这里探头探脑,想要找个活计,还有从底下的县治里逃来州城要投亲的,要告状的,要请州城去管一管县治乱象的,城门口人头攒动,各有各的盘算,活生生一副众生相。曹蛟龙在门楼上盘着手看了半晌,还看到了几个小偷,混在人群里贼眉鼠眼的,甚至想对那些迁徙的妇孺下手!
凡是搬迁,必定带来混乱,而急切的、大规模的搬迁,带来的就是极致的混乱,他不禁摇了摇头,示意马千户派在他身边跟随的兵丁下去把小偷锁了,又暗叹道,“这也是杯水车薪,现在主要的矛盾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州治都是如此,底下的县治恐怕是更不堪!”
他估算州治比县治要好,主要是因为州治还能挤出人手来,如林老爷盘算的那样,州治至少还能挤出两千人来,不事生产归给马千户指挥,这些日子以来马千户也正是带着这批乡兵,兢兢业业东奔西走,镇压各处的村寨,威逼利诱让他们快点分家——还要分出人手来散播‘钻空子论’,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尽快在州治这里拆毁围龙屋,摧毁族权极限的统治。
毕竟,敬州村寨几乎都用围龙屋,而且人口很不少,如果都要迁徙,那是数十万人的规模——说起来倒是简单,真的安排起来看看,这期间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遭罪?要占用多少买地的运力去运人?迁徙到千里之外,这注定只能是给少数村寨的待遇,对于其余围龙屋人口,能如现在这样,毁屋之后,在百里范围内迁徙混居,就已经很不错了。
州治这里,有马千户的兵坐镇,有州城里这些不住围屋的大户帮手,能组织出一支占据绝对优势,而无利益纠葛的武装力量,你不从命,我立刻无损耗的灭了你,如此才能压服地方势力,才能做到在大溪坳惨案之外,几乎不流血,不械斗,太太平平的消化大多数村寨,但县治就不一样了,县治是城弱村强,根本没地方拉队伍,就只能采取不同的策略,挑拨村寨互斗,那就注定要迎来一次流血惨案频发的混乱期。
曹蛟龙这里不指望敬州-长汀的驿道快速打通,大军过来逐一安抚县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希望放在潮州方向——不管怎么说,先来一支队伍啊,能把扫盲班开起来也好,尤其是马千户手里那批兵,现在每日都是住在一起的,多好的扫盲机会,正好把他们消化下来,培养成敬州的第一批干事,否则,这段大混乱、新气象的时间一过,一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定型了,想要介入、扭转风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送军需的队伍,倒是已经来过两趟了,但他们都各有使命,还要回去复命,曹蛟龙眼看着城中从不安到混乱,而现在渐渐又有了从混乱安定下来的趋势,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极其惋惜着急——倒不是说他对买地的思想就多么认可了,只是敬州的差事既然是他接手操办的,就总有一种本能的想法,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因此,眼看良机就要白白错过,那种抓心挠肝的劲儿,可就真别提了。这几日他日日都到城门来,说是看着别出乱子,实际上每日引颈长探,当真是苦盼王师——至少先来点人手把扫盲班给开起来,报纸发下来啊!?
今日已是日暮,眼看着城门口行人渐稀,曹蛟龙微微摇头,正要回官署去等马千户时,却见天边一线,似乎有一点红旗隐隐,当下忙走到垛子边上,眯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张望了半日,果然见到车头旗帜招展,红底上一个活字,神气至极,旗帜底下,鼓声隐隐,一队兵丁排成一行,速度均匀地往府城行来。
“终于来了!”曹蛟龙不由大喜,赶忙扑出墙垛,用力拍着城墙,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关城门,别关城门——开扫盲班的人来了!”
给敬州府制定新秩序的人来了!
第620章 新官上任
买活军的青头贼——青头大老爷们, 终于到敬州来了!这是近日来街头巷尾传说的最大新闻:他们简直是势如破竹地占领了汕州、潮州,屈指算算, 从登陆之日起, 基本就没有什么耽搁,从水路换山路,一路跋涉, 花的基本就是赶路的时间,可见沿途的州府是多么的孱弱了——就没有一座城,能在买活军手底下守得过一天的!
“这么说来, 咱们好在是没有守……”
买活军大部队的到来, 固然意味着整个敬州势力的重新洗牌,会让不少大姓的老爷们惴惴不安, 但对百姓们来说,买活军的速度和军容,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积极的印象,并让他们认为敬州的投降是明智之举——久守?守什么!买活军吃人的事情,也就是在那五姓还威风时流传出来的, 毫无疑问,是五姓为了久守放出的假消息, 买活军既然不吃人,那无非也就是多收一点税的事情,实在犯不上用命去守城,还是投降好,还是投降好啊!
“一共来了多少人呢?”
“数人头是数不完的,这边都进城好久了,那边还没完呢——还带了很多箱子来,不知都是什么东西!”
“若是运粮来的就好了, 咱们全城归顺,不该发些赏银吗?正好拿来买粮!”
“赏银,你做梦去吧!不过,粮价倒也该下来了,自来新军进城,为了邀买人心,都是要开仓放粮的,咱们这最大的粮铺就是五姓开的——说起来可得好生看着,若是他们家有人不甘心,潜入粮铺放火,那可就坏了,这米价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来!”
不论家境如何,在前景未明的现在,城中众人最关心的,并不是谁当新的知府,买活军打算推行什么新的政策——这些都且往后稍稍,最重要的还是米价,一听到这个担忧,听众们便都认真起来了,“您说得是呢!”
“是要把粮铺看好了——说来,现在五姓的粮铺不都是马千户的兵在守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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