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他一向自负聪明,此时也不由得是双眼灼灼发亮,口中也换上了对张宗子的尊称,“张师真乃神人也,一语道尽了长辈所谓泥古不化,内中一切缘由!也难怪他妙笔天成,一丝烟火气也无,便将全家引入正途!”
“是吧!此书真乃屠龙术、登天梯是也!”黄超也是不住向方密之卖弄人情,笑道,“我把秘籍传你,你当如何谢我?”
方密之笑道,“若是你肯把这书让给我,我就为你补习一番物理又有何妨?”
两人一边说笑,他一边也是往下看去,只见之后的问答,便是围绕着如何让长辈接受新的思路,其实核心的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已——先要设身处地,见到长辈在旧体系中的利益所在,而不是一味从自身出发,只看到自己。
就譬如说,倘若方家没有分家,方密之还生活在江南老家的话,可以想见,即便他本人展现出极强的理科天赋,也未必就代表族中所有长辈都会随之转向买地,因为要看到,方密之的理科天赋很大可能只能惠及自己和近亲,但其余人要损失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甚至就是方密之的父母,倘若还活着,都未必会赞成,因为方密之天性聪颖,就算不读买学,去考科举,一样能有很好的成就,而他停留在老式科举八股体系之中,所受的道德束缚肯定要比去买地更强,那么,在宗法之中,凡是他的长辈,都能从这样强烈的道德束缚中得到好处,尤其以他的父母为甚,方密之自然是必须对父母言听计从,甚至不能拥有半点私产,这才符合一个合格文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一旦离开去了买地,进入了买地的道德体系之中,很显然,长辈的好处就完全落空了,买地的新道统,半点没有这样强烈的孝道要求,这也让大量有才华而无子女的年轻人,就犹如黄超、方密之、‘宗’先生一般,非常地受到新学的吸引,而长辈们则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这种预期利益的落空,也是说服长辈的过程中不得不考量的一环,年轻人却往往有些疏忽,有必要引以为戒,小心注意才是。
自然了,方密之父母已去,不过姑母和他的关系,还更胜父母,这未生而养的恩情,百世难还,他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其中的重量。而天下间拥有理科天赋的年轻人,又何止他一个呢?所面对的困局,想必也十分类似。
就连黄超,他们家虽然已经被定为叙州的良善人家,但要说完全向买地靠拢,却也是未必,家族内部只怕也有观望,甚至是积蓄力量暗中敌对的声音——对于敌对者来说,最现成的当然就是道德方面的借口,但若是从道德方面去驳斥,却又是落了下乘,今日这本《子曰》,角度独特,却是一下就把其中的道理给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设身处地,想明白了长辈的利益所在之后,接下来便是三十六计一般的说服过程了,不论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慑之以威、惧之以怖,又或者是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偷天换日……
这些手段,都佐以一两个例子进行说明——从文中来看,这些详实的故事,很可能都是江南家族的实例,有心者甚至能对号入座,只是方密之等人不是之江道、福建道人士,因此无法对上人头而已,方密之只勉强辨别出了吴江沈氏的一个例子——说是沈氏女郎,就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把家族众人全都骗到买地,完成华丽转身的,他猜测这个沈氏女郎极有可能是现在沈氏名震天下的才女,《周报》编辑沈曼君,不过自然了,书里没提到姓名,也不能认定了就是她。
便连沈家的才女,也要骗家里人啊……不,不对,应该这么说,真因为雅识时务、善择手段,才成就了如今名震天下的才女,方密之和黄超一路走到培训班时,已经把这不厚的册子,来回看了三四遍,越看越是有会于心,只觉得不止对长辈,甚至对这人世间其余道理,都仿佛看得更深了一层。眼看教室在望,他这才将这书还给黄超,双眼闪闪发亮,口中换了称呼,亲热地道,“超然兄,你将此书借给贤弟一观,真乃大恩也!张子灼见,对贤弟启发极大!来日在物理学上,若能有一二建树,此功当有超然兄三分!”
说到此处,俨然已是念头通达,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全是对付姑母行之有效的狡狯办法,虽说有些并不太光明正大,但此刻方密之已是念头通达,丝毫不以为忤,更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冒出:
“姑母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在敏朝算是老了,可于买地,简直就是正当盛年,依我说,这个年纪,何止是不必青灯古佛,稀粥裹腹,正该诗酒趁当时,如同那沈曼君一般,合该也有一番作为!她少年守寡,吃足了苦头,若是能打开心扉,为我再找一个甚至几个姑父,又有什么不妥呢?”
思及此处,对张宗子更是换了称呼,拍着书本封面,爱不释手,不顾旁人眼光,情不自禁地朗声赞道,“此书,真当得上是新时代的《子曰》了,只恨不能公然发行,其中的道理,我看不止应对这些书香门第的长辈,甚至大可放大开来,用以解读改朝换代、革新鼎时之中,所有反对派的心声!张子,大才!张子大才啊……”
第693章 方密之的不可能任务
三人行必有我师, 方密之心中最大的难题,居然被一本书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这是他着实未曾料到的事情。更不说为人处世的思路, 也随之打开了,一时间也是精神大振,在培训班教室里一坐, 精神更加集中, 听着宋长庚在台上讲课,也不再是望之兴叹的看客心态, 代入感比之前更强得多了, 不消片刻, 便给自己规划出了一条很有前景的道路:他本人在所有理科中,对于物理和大工程是最感兴趣的, 当可主修物理,辅修工程学。
从买地这里的印象来说,物理和化学、数学一样,是基础学科,在方密之看来, 这几门学科有天书珠玉在前, 学者不过是不断的印证书中的内容, 并且将其实用化而已, 所以,单单只从事一门基础学科这肯定是不成的, 多数都要辅修一门应用学科, 才符合买地的思路。
既然如此,从物理学入手,兼修工程学, 尝试把最简单的水电站落地,乃至在设计上一步步复杂化,最终主导第一代、第二代小水电站的普及,留名青史,便是一条很适合他的道路,名利双收且不说,也极对他本人的胃口——有哪个男人不喜欢造工程的?又不要他去做苦力,在规划中,把一座座建筑留在绿水青山之间——尤其还不是简单的居住物,而是能发挥无穷奥妙功效的发电站,光是想想,就让他迫不及待,完全视科举八股为浪费时间的无用之物了!
自然了,在主持工作之前,方密之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现在已感到前往买地读书的需求十分迫切了,像是这样临时开设,以科普为主的培训班,已无法满足方密之的需求——今日虽然因为不再放映仙画,前来蹭课的学员少了很多,大家得以在教室上课,但环境仍是十分嘈杂,且大多数学员的关注点,都和方密之背道而驰:
宋长庚今日主要是介绍水电站的后续经济效益,以及‘电’的应用,尤其是谈到了‘电报机’,这东西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也让他们更为渴望把水电站落地,大家看到的都是水电站落地对他们的好处,反而丝毫都不关注水电站到底该怎么落地,这种思维,和方密之是格格不入的。
“一向是羡慕买地的传音法螺,听讲师的意思,若是水电站落地之后,我们这里和几十里外的乡镇,只要有电线相连,能够供应得上电力,那,随时都能和那处用电报联系了?”
“只要是出得起钱,电报机边上有人,那自然就是可以的,不过,价钱自然也是不便宜的。”
“若是能实现这一点,钱都不是问题了!”
秦夫人斩钉截铁地便下了定论,今日,前排的名流学员,表现得比后排的良善学子活跃太多了,他们频繁发问,恨不得下一刻就把水电站给落地了——不说别的,就说这个电报机,宋讲师一经介绍,从这批人的表现来看,川蜀这一带就没有任何人可阻止水电站的建造了,什么风水、灌溉、航运……全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哪怕就是会引来百姓们的怨言,这水电站也非落地不可,原因无他:在三峡一带,信息的流通实在是太艰难又太重要了,而这是无法用任何老办法去替代的痛点——只要电线、电站建设起来了,就可以长期以低成本存在,一劳永逸的即时通讯方式!
电灯,锦上添花的东西,多点几盏油灯,或者调节作息时间,都可以协调电灯的缺乏;电扇、用电机带动的仙画……这些东西,都是有固然好,没有也无所谓的,唯独电报,这个东西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替代的,而且又是如此重要,方密之是一通百通的人才,自然能明白电报的意义:这个东西,只要一方势力有了,其余势力就必须也跟着拥有,尤其不能做最后一批得到电报的势力,那被遏制得就太严重了,在掌握一方民生的势力面前,金银珠宝,意义真的已经不大了……他们所渴求的是无形之物的流通,而电报所代表的信息,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种!
“若是真有电报的话,那倒是好了——叙州这里,传音法螺和川外经常都联系不上的,通信实在艰难缓慢,不比夷陵那边,传音法螺好用,有些和办事处交好的人家,还能偶尔厚着脸皮,请办事处为他们传话。叙州这里为了避免浪费电力、占用频道,传音法螺泰半时间都是封存,除了杨将军之外,根本不给外人借用,若是真有电报机这个东西,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叙州和白帝城联系起来——或者联系万州也是好的。”
便是黄超这样的殷实子弟,也对电报机十分憧憬,他是叙州人,想的是叙州和万州之间建电线杆——方密之看了看前排的学员,心道,“看秦夫人的面色,她想的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白帝城和夷陵联系在一起。如今夷陵驻军是她家的大郎君,若是能通过电报即时通信,而三峡的航运,又通过小水电站、船闸和电动拉纤机,改善了运输效率,最重要的是确定通行时间的话,那白帝城对夷陵的影响力,可就大大增强,这两地算是被捏合在一块,白杆兵就等于是把出川的通道完全捏在手里,成为川蜀第一军了。”
白杆兵本就能打,秦夫人在川中,早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方密之今日刚拜读了《子曰》,思维得到很大的开阔,他认为,手中有权力的人,必然总是想要扩张自己的权力,因为这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事情。
又因为人人都做如此想,便是想要保守,也势必被逼得进取起来,否则自己手中原有的地盘,也会遭到旁人的侵吞——秦夫人此时双颊微红,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了几岁,这便是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借助与买活军的关系,极大地巩固、扩大手中的权力。而在她身旁不远,急切倾身听课的锦官城镇守太监童大珰,所想的自然也是怎么要把电线牵到锦官城去,方密之想不出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的决定:有电报,京城的消息,先通过传音法螺,可在一日之内到达夷陵,再通过夷陵,立刻便能将电报发到白帝城、叙州、锦官城。
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京城的消息都只需要一日左右就能传到锦官城。而如果没有电报呢?消息到达白帝城之后,再由使者送去锦官城,一路上最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锦官城什么时候,得到任何消息,都要比白帝城慢了半个月!
光是一个水电站,一个电报线路,川中的□□势只怕就是要大变了,方密之对于原本的川中局势心中有数:土番不说了,只是观望渔利,白杆兵作为川中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于叙州、买地、敏朝之间,保持暧昧的中立,几面捞好处,受着敏朝的封赏,也听从调遣坐镇边境,止住土番的蠢蠢欲动,同时也和买军做生意,绝不阻碍叙州和买地的交通;除此之外,锦官城、渝州、巴州等地,多是对买地敬而远之,倒也不阻碍治下军民和买地往来流通。这种冷淡的态度,在今日之后必定会迎来极大的改变,各方势力当会争先恐后地和买地交好,只求在水电站和电线的铺设中,不要落后于他人!
自古以来,盆地政治便是要比别处更极端一些,越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的流通就越是宝贵,方密之心道,“川蜀之外的地方,其实倒还好了,本身就习惯了传音法螺的存在,而且州县之间的交通也较为方便,只要有一地拥有电报机,周围四五日路程的城镇都能跟着受惠,那些地方的势力,对买地倒也不太依赖了。
但川内便是不同,州县交通也极为依赖航运,枯水期靠一双脚实在难走,再加上此地受到京城的影响实在较弱,争相对买地献媚也在情理之中……有了,我要说服姑母,倒不妨双管齐下,不,三管齐下,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虽说这培训班中提到的东西,没有个五六年难以落地,只起到一个科普介绍的作用,但众人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盼望不已,培训班开了五日,这一期学员也彼此趁机互相结交,方密之身为府试理科第一,也收到不少本地势力的示好。
对于秦贞素这等级数的大人物来说,入了她的眼,语言勉励一番,结个善缘,再往方家送一份表礼,花费的钱财根本微乎其微,但对方家来说,意义就不同了,连日都收了川蜀响当当人物送来的厚礼,原本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一下就宽裕了起来。光是表礼中的银镙子,加在一起就有二十多两了,又有童大珰听说方家家计艰难,随手送来的五十两银子,算上布料、笔墨纸砚等等,表礼都有百多两,足够姑侄两个宽宽裕裕地过上数年,再支付方密之进京赶考的费用了。
自然了,如此一来,方密之瞒着姑母去参加府试乃至培训班的事情,也就自然败露,姑太太方仲贤不由大怒,将方密之好生训斥了一番,认为他这样做,实在辜负了凌老爷等长上的苦心。这也在方密之意料之中,他忙跪下苦苦分辩道,“姑母,考府试,是衙门安排,凡是年轻人都要读书,凡是读书都要考试,考试成绩好的,便要选拔去参加培训班——侄儿也没想到,随意做了做题,侥幸竟能考了第一,惹来了秦夫人等垂注。
侄儿想着,秦夫人、童大珰,都还是朝廷的忠臣,虽说并非西林,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这些了。倘若能得了他们的青眼,将来说不定能设法辗转白帝城离蜀进京呢?”
虽然现在阉党、西林党已经和解,太监不再是邪恶的代名词,但这也要分人,方密之的父亲是早期西林党,立场自然更为死硬,而且他父亲就是死在阉党手里,和阉党勾结的买活军,尚且为方仲贤深恨,更何况阉党了?因此,方密之不敢说去锦官城,只说和秦贞素结交,方仲贤面色才是稍缓,思前想后,也点头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此倒也罢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此事你也不要四处吹嘘,免得闹到凌老爷面前,不好分说。”
方密之见她居然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心中便是一定,暗道,“果然,姑母最怕的,还是离开故老照拂,我们姑侄二人无处存身,今日我既然在府试拿了第一,又得了大人物的赏识,便是和西林故党闹翻了,也不怕没有前程,她也就不再提什么族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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