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或者叫王大人也可,从前深居内宫,又是女子,敏朝这里的风气,也是这几年才慢慢受到买活军的感召和沾染,不再以柔弱顺从为美,在民间门有大量的女子放脚、习武、健身,但仍未形成绝对主流,在孙稚绳这样的老人心中,女子纤纤弱质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虽说他对王夫人这几年的政绩予以认可,也肯定她的能力,但仍很担心王夫人会吃不了这赶路的苦。
今日看来,褪下宽大官袍,王夫人的身形也还算健壮,便暂打消了心中的担忧,对她遥遥行了一礼,待王夫人一行三人汇入队伍之中,又有随从上前验过了文书,催马出城之后,便是轻踢马腹,催马小跑了起来——时间门太紧急了!
要知道,现在大军在盛京城下,还没有入城,这是最好的谈判时机,若是天时变化,又要下雪,大军被迫要强行入城的话,很可能局势又要发生变化,现在买活军已经通过传音法螺占得了极大的先机,必须立刻赶到前线展开谈判,否则,敏军将会极为尴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主动权,又要全部丢失了!
不错,这一支构成奇诡的谈判使团,组合的是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三个人:帝师孙稚绳,去年入阁,如今在阁老中发话最是顶用的一个,也是这使团中最为正常的一个人选,建州势力渐强,数十年来,已成辽东一患,拿下盛京,会是对建州局势的一大转折,由不得皇帝不重视,派出阁老亲临主持谈判,这在情理之中。
前帝妃王志忠——这名字肯定是后改的,小名仍旧未显于人前,便是这个大名,也没有多少人敢叫,平时都是称呼王夫人而不名,当面也多有叫王大人的。这是第一批特科女官,现在也是特科代表人物。
此女去买读书两年之后,去年回京主管特科教育,在国子监和礼部都有挂职,于国子监单开了一厅,炙手可热的格物厅,这是组织考生进行高等级特科知识培训的。又在礼部挂职,这是为了到处开特科班,管理那些经过选拔出来,在各地开班的特科生。
自古以来,开班教学,最怕的就是没钱,特科一系,都不从朝廷财政开支,而是内库自己出钱,如此一来,倒也给王夫人办得有声有色,大给内宫长脸,虽然离婚了出来做事,但在皇后面前依旧得脸,时不时被请进内宫坐一坐,甚至陪同皇后出外随喜,圣眷不衰。
此女自然也是个狠人,原是皇妃,后来出来从政,可谓是开风气之先,引来多少士大夫的口诛笔伐?和王夫人一道出宫考女科的不少嫔妃,去了买地便没有再回来,归由敏朝在买使团统一安置约束,只有王夫人回京之后,做出了一番成绩,孙稚绳是听说了的,现在王夫人还在自学,预备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要谈判引入一批买地的机器,试着在京城附近开厂——
第一批想要引进的就是蒸汽机和磨面机、机器筛,在北方把磨面厂先给建立起来,再有什么厂能建,那就要看买地肯舍给什么机器了,皇帝还有意把炼铁厂的设计交给王夫人,真可谓是能者多劳,算是实干派官员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了。
这样的多面手,不但在特科教育和工业设计上都有专长,还有一个特科人都俱备的特点,那就是对皇帝的绝对忠心,尤其王夫人,她算是外朝官员里,皇帝绝对的心腹了——不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混话,只说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宝座易主,别的特科人才前途如何还不好说,王夫人的前景是绝对不会有此刻这样好的。
因此,她被列入使团之中,虽然看似荒唐,但仔细捉摸,却又很好理解了:天子需要王夫人来贯彻他的意图,确保谈判的结果符合他的利益。这是各有立场的袁将军和孙稚绳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君臣之间门,立场总是不能完全吻合,这也就有了内宦脱颖而出的机会,这一次皇帝选择了王夫人,其实也说明他对内宦已经提起戒备,认为和买活军过从甚密的内宦体系,已经没有王夫人让他放心了……
至于第三人,就更有些好笑了——买活军驻敏使团的团长谢向上,也成为了谈判团的一员,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是由敏朝这里一起解决的,包括马也是敏朝预备,这可真是敏买之间门,亲如一家了。但没有办法,谢向上必须去,不去连敏朝这边都不答应:他不去,就没有一个够级别的官员在,买地就无法表态,买地不表态,敏、建谈一万年又能谈出什么结果来?就算有了共识,要是买活军不认可,能算数吗?
大哥不在,谁敢开席?虽然蛮不是滋味,但孙稚绳必须承认,现在三方关系之中,买活军早已是事实上的大哥了——如果这是关陕内患,又或者是云贵动乱,哪怕是川蜀兵变,那强弱对比又都是另一回事了。可辽东毕竟在北边沿海,这是不争的事实,买地太好干涉辽东局势了,别看远隔千里,但只要有海权在,敏朝、建州谁也不敢绕开买地行事,根本就绕不开!
海权,真实在是太重要了,从前没有感觉,只觉得根本还在内陆,那是因为那时没有一个统一强盛的海上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涌现,立刻就有脖子被人卡住的感觉……
这也是孙稚绳这些年来,切身的一个体会,从前他真绝没有这样的念头,甚至买活军刚刚崛起,开始发报纸的时候,孙稚绳也总有点儿看笑话的心态,可现在,孙稚绳学习报纸和买地教材的态度,比以前要认真得多了,撇开道统不论,他发现其中的一些观点真的是极有道理的!
譬如买活军对于海权的鼓吹,现在看来真是金玉良言,所有不屑一顾的文人,这会儿都该从辽东局势上,感受到买活军扇来的一个又一个耳光!还有对格物之学的轻视——奇技淫巧?辽东局势发展到今日,就是因为买活军的奇技淫巧!
朝廷对辽东的消息,还要仰仗于买活军使团的通报,谢向上面圣的手续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简便……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买地的传音法螺,总能带来千里之外最新的消息,和传统的消息传递手段,打出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三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门差?!
这样的事情一旦形成惯例、习惯,朝廷还拿什么和买活军翻脸?就不说别的,王夫人为何能入选使团,而群臣未有任何异议?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也会操作传音法螺,能和总台通信,虽然按照常理她的技能是派不上一点用场的,可就是因为她会,所以她入选了——若不然,要是谢向上半路出了什么意外,敏朝这里甚至都没有人能紧急接替他操作传音法螺传信!
科技代差要积极追赶啊!特科真是要好好地弄……不知不觉间门,孙大人也对特科从不以为然,到认为有极大的必要了。也因着这份急迫感,他对王夫人这样有争议性的女子官员,不论是在政治上,私人观感上也都不存任何的偏见,甚至还多有支持。包括这一次出外差,他也能理解皇帝安排的必要性——只不过,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政治上这是极有必要的,但真正执行起来,和王夫人同行仍然有诸多不便。
孙大人因此还特意外聘了一个女武师——随着女子外出为官开始出现,女武师这一行也因此繁盛起来了,因为女官出差无疑是普遍的,但孤身外出,安全上的顾虑总比男人多,因此聘请女武师保护也成为了潮流。现在很多女官家里都颇有家资,这点花费对她们来说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孙大人这里,也是为了一路上方便和王夫人打交道,特意请了一个女武师,说是护卫,其实就是为了王夫人请的,因他虽然在政治上支持王夫人,但实务中却很少打交道,王夫人是不上朝的——说实话,朝会也就是个礼仪,现在压根办不了实事,都是内阁走奏章才算数。因此,业务交集不多的官员,彼此不打照面也是常事。孙大人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和身份这么特殊敏感的官员一起赶路四五天……到了盛京前线,还要给她在数万人的军队中找一个清净安全,不会被窥视的宿头!?和军国大事比起来,这些小节是不该计较的,但却又确实也让人十分烦扰,好在这些思虑,也足够分散注意力——乘坐奔驰的骏马赶路,可不是什么美差,没有骑马习惯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腿软了,一天路赶下来,说腰都断了,那真不是吹的!
孙大人很担心王夫人连第一个上午都受不了,就要打退堂鼓——如果真坚持不下去,那乘早回去倒比走到一半后悔更好,因此,这一上午他一鼓作气,马歇人不歇,换马直跑了两个时辰,眼看递铺在望,这才缓下马速,示意停下休息。
到底是人老了,下马时,孙大人也略微垫了垫脚,瘸着走了两步这才调整过来——早十年,他是骑马巡逻九边,奔波一个月以上还精神奕奕,不露疲态的。再看谢向上、王夫人,谢向上扶着后腰,也是龇牙咧嘴,平时不骑马的人正常的表现。
反倒是王夫人,摘下帷帽,玉容如常,因有纱笼遮掩,面不染尘,容色比他们还好些,走过来主动问候了孙大人几句,把两人让到递铺中用茶,竟大有反客为主,照料二人之态,待上了茶,刚用了几口,她便开口问道,
“孙大人、谢大人,上命匆匆,我们也是仓促成行,对辽东的局势尚不是太分明,昨日有听说,海西女金遣出刺客,不认建州老奴之言,妄图行刺买地监督员,破坏和谈大局!”
“如此看来,女金内部也是大有纷争,以你们二人的高见,这一次盛京之局,和平解决的希望大不大,这一切是不是女金人内部做的一场戏?最后到底会不会形成多方混战的大乱局?”
好家伙,得亏孙大人还怕她适应不了奔波呢,王夫人这里,竟是连驿站都等不到,光是这样的小憩时候也不放过,就开始拉人开小会了?!
第715章 三人盘道 驿站.孙稚绳 黄贝勒人气急……
疲倦不疲倦?自然是疲倦的, 可该谈不该谈?孙大人不得不承认,王夫人的做法很对,不但该谈, 而且的确应该尽早谈, 别看现下疲倦,大家的状态都不好, 但此刻注定是未来三天内最有精神的时候了,再往下赶路, 到了驿站众人都是疲惫欲死,想要再凑在一起通气, 会比现在更不容易。难道真要等大家都去到前线,没有什么回旋可能的时候, 再来试着建立默契吗?
“建州贼酋若不是诈病, 真乃垂危的话, 那当不是建州计谋。”
作为资历最老的辽将,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就曾被委任巡视九边的孙大人, 当仁不让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女金内部, 确实不是铁板一块, 早年, 童奴儿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统一女金身上, 还多次仰仗我敏朝边将之势欺压其余部族,又通过婚姻笼络各大姓,如同鞑靼人一般,设帐设妃,各帐王妃并立,背后都有父兄。”
“童奴儿曾多次求取叶赫老女, 便可见一斑了,叶赫部一向也最是桀骜不驯,便是因为他们都是海西一脉,和栋鄂一样,惯于自行其是,不耐烦受律法约束,开化入旗罢了。”
这段话很长,也牵扯到了不少边境的局势,若不是精于辽事可能还听不懂,什么叫做开化入旗?难道入旗还是什么值得赞赏的好事儿不成?但是,王夫人和谢向上都没有露出迷惑之色,而是纷纷有会于心,点头称是,谢向上道:
“确实,建州女金能人辈出,各方面建制已经都有雏形,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政权,而非是一个部落联合体了,八旗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比部落制要强得多,从部落制进入牛录制,再到入旗接受严格管理,可以说得上是游牧民到合格士兵的开化,孙老这个词用得好。”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向上一句话,就显出了买活军对辽东的野望——若是没有企图,焉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孙稚绳心中微微一沉,不过并不惊讶——他早过了会指望运气的年龄,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预计滑落,几乎已经是他接受的人间至理了,是啊……买活军胃口那样大,连南洋都要精细化统治,又怎么会放过辽东呢?
“屈指算来,叶赫、栋鄂部落入旗,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王夫人也是说道,“彼辈中有多少人把自己的荣辱和盛京绑在一起呢?若童奴儿只是撤出盛京,大家各回各家,两姓恐怕还会豪赌一把,拿童奴儿的人头,来换卫所指挥使的头衔——建州一系肯定是要倍受打压了,不能再辽东安居,要去通古斯也是一条路子,原本建州的老家,也需要亲密的土番作为屏障,可能叶赫、栋鄂、辉发、乌拉这样桀骜不驯的部族,会率先向汉人示好。”
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钦佩之色,“老贼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是以他干脆把辽东的地全献上来了……如此,海西女金便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要么接受现实,原本的地盘被童奴儿一家拿来借花献佛,自己不论是去通古斯还是南下,都要继续仰人鼻息地过活,要么,他们就得赶快返回老家去,集结人口预备和买活军对上,很难腾出手来再对付童家血亲一系了,二贝勒、三贝勒因此有余裕前往通古斯,不用担心半途被人劫杀。老贼虽已垂死,处事却还是清楚明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愧是一统女金的一代枭雄。”
她已不吝惜夸赞童奴儿,大概是因为他的结局有大半已经确定的缘故,对于失败者,成功者总是宽容地大加赞赏,因为这更能显示出他们自己的高超。孙稚绳对王夫人倒是更刮目相看了:做实事的功夫是一重,观政局、取要害的功夫又是一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么两三重功夫在身上的。看来,王夫人能从深宫内院成功走到前朝,的确并非庸脂俗粉,是有几分天然禀赋的。
“如此,海西女金意图破坏和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有破坏和议,甚至提前发动战争,才能让矛盾集中在盛京这里,尤其如果在这里,给大军造成大量死伤,那么短期内不论是买军还是敏军,肯定是无暇北顾海西地的了——就算是有意前往,和盛京的建州女金完全闹翻,结下死仇的话,也很难找到太多人来带路啊。”
谢向上也并非只听不说,一味深沉——这种沉默是金的姿态,在平时是不错的,但在吹风会上就显得没诚意了。他很主动地开口,也提供了一些宝贵的信息,“海西地大树参天,人迹罕至,部落居于林海之中,行踪飘忽,虽然也有筑城,但城池规模很小,犹如汉家堡垒一般,大量牧民住桦树皮屋,住地窝子,和树海浑然一体,没有有经验的老猎手带路,找到部落的住所都难。所以对海西女金来说,只要能破坏和议,让建州女金蒙受极大的损失,他们在海西的老日子,也就多了几分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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