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把此事当做污点事件处理,直接警告范老头闭嘴,都是自己好脾气,才惯得他们嚣张起来,敢和衙门叫板了,商人也配和衙门讲理?再抓个小辫子,直接把他送去苦役——像这种大商人,小辫子那是满头都是,就看想不想抓而已,绝对不存在想抓抓不到的。再扶植范十三娘,让她去做科尔沁的矿业,重操跨境贸易的老本行,直接在买活军领导下和口外做生意……
这么做,当然是最爽快的,而且还可以逃避第一种选择和第二种选择都必然要求的条件:不管是发文还是打官司,你说这么做是错的,那得有依据吧,那就得出台金融规定,确定下来什么是正常贸易,什么是囤积居奇,那这就让衙门显得局促了,因为这个东西现在完全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借(chao)鉴(xi)的蓝本,按谢双瑶的估计,想要拿出一份有可执行性,不会被钻空子的规定,至少得一年功夫。
但是,第三种选择,也不是没有后果——在这件事上,商人和百姓的看法不会完全一致的,他们一定认为范家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衙门摆出一副粗暴的姿态,那么买地和敏地的区别又有多大呢?
买地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这名声是用过去十余年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的,而商人们也是个非常矛盾的群体,只要有一点规矩,他们就敢押重注——场外交易所的天量流水就是很好的证据,他们跟随买地去南洋,去鸡笼岛,去广府道,这些完全陌生的地方,种植橡胶、甘蔗,风里来雨里去,跨越重洋运送货物,把自己的血汗和身家完全寄托于买地在当地的统治,就是因为信任买地的规矩——在买地,只要认真守法地做生意,就不会有人前来勒索,吞没他们辛勤创造出的财富。
可要是这规矩时有时无,极富弹性,甚至在很多时候完全没有规矩,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商人们对买地还会如此信任么?他们会不会转而怀念起在敏朝上下其手、官商勾结、无法无天的好处?买地也在面临其余政权的竞争——虽然他们占有很大的优势,敌人似乎显得孱弱,但这种优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他们不但拥有生产力的优势,而且也很注意团结能团结到的所有力量,让所有人都在买地能看到自己的利益,看到秩序带来的好处。
谢双瑶不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虽然她常常感到不守规矩的诱惑,但大体来说,她还是能克制住这种冲动,不至于因小利而乱了大局,她没有多做考虑,便直接放弃了第三个选项,同时在第一和第二个选项之间略作摇摆——真不能助长了这些民间大商人的志气和野心,既然衙门已经锁了场外交易所,那此案就要严办,她可以在结果上做让步,不动刀子,查明案情后罚款了事,但这个结果必须是她的宽宥,而不是范老头运用法律武器为自己争取来的,在其他事项上,倘若衙门有错,当事吏目给商家道歉那都是应该的,但现在,此事,这个步不能让。
那么,选第一项?但第一项要求的法规现在夹袋里没有啊,真的是空空如也,编都编不出来……
把几个选项在脑海里滚过了几遍,她有了决断,挥笔批注十三娘的信件:讼师可以请,人选由你提供,后续会安排候选人来见你。
随后,她把信件递给了马脸小吴,“你来写回信吧”——十三娘当然不可能和她通亲笔信了,谢双瑶哪有那个时间,能批注一句,说明自己真的看过这封信都是殊荣了,回信都是秘书班执笔的,谢双瑶口头表达一下要领就行。
“另外,讼师人选也由你来找,挑选年轻机灵的女讼师,不要有敏地执业经验,善于和大商家、大门阀打交道的,让她们把范老头的诉讼愿望掐灭在襁褓里——还有,让范十三利索点,把他架空了,尽快取得全部实权,科尔沁矿业我准备官私合营,还需要大量商队走口外贸易,晋商需要一个新的领头羊——”
说到这里,谢双瑶突然笑了起来,她熟练地应用起老板画饼专用金句,“告诉她——加油哦!我很看好你的!山阴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马脸小吴不为所动地看着嘎嘎傻笑的上司,回身出去就开始敲键盘了,到了下午,一张盖印的机打公文,便被下发到了法律专门学校,这间只有两层小楼的小学校因此陷入了极大的困扰,兼职校长把公文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又翻了五遍学生花名册,拿着铅笔愁眉苦脸地下了结论:就是杀了他的头,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满足上头要求的学生。
但好在,唯独这么一个也还是有的,虽然,虽然说……
“那个,小齐啊,你刚上课的时候,那个……那个小女学生——对,王剑如,就是她,她来了没有?来了啊,那烦你等会帮我带句话,下课之后,让她来我办公室,我这里有事要安排她去做……”
第759章 十三岁女讼师? 云县.王剑如 传奇,……
“王剑如, 一会下课去办公室,校长有活找你。”
伴随着远处钟楼‘当——当——当’的报点钟声,教室一时活跃起来了, 学生们纷纷起身,去茅房的去茅房,说小话的说小话, 还有人乘着课间,飞奔到校门口去买点心吃, 不知是谁隔着窗户叫了一声王剑如的名字, 扔下一句话便走远了, 同学们伸头一看, 是法律文书课的齐老师,便忙帮王剑如应了, 又回头提醒王剑如道,“说不准要留多久,剑如小妹, 你要不要乘课间先吃饭那?万一是什么抄写文书的活计,你这晚饭又要耽误了怎么办?”
“没事儿, 我这有炒米, 实在不行就冲一碗吃,倒也饿不着。”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炒米那!”王剑如身边坐着的同学孙玉梅忍不了了, “这节课来不及了, 下节课间, 我给你带两个肉包子去,你垫巴垫巴,要是李校长又叫你抄考卷, 抄完出来,校门口的蛋皮馄饨吃一碗,再烫碟青菜,大营养素这才算是齐全——”
“你可别舍不得这点钱,我告诉你,你以后要考吏目也罢,做讼师也罢,都得往高里长,一亮相先声夺人,叫苦主先就从心底慑服了,否则啊,就算你辩才无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那么矮小小、秀气气的,谁把你当回事儿呢?你这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
到底是法律专门学校,同学们不论男的女的,都是滔滔不绝,提起来就能说个一二十分钟不带停的雄辩者,这会儿都是扭过头来,有些戏谑地看着孙玉梅念叨‘小师妹’——入读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大多都是二十岁往上了,而且男多女少,像是王剑如这样,今年止十岁的小姑娘,那是独一份儿,不管上哪个班,她都是班上最小的那个。
这些师兄师姐,虽然平时对她照顾有加,但也有打趣她的时候,尤其是孙玉梅,几乎算是王剑如的半个干妈了,这是个爱唠叨的,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絮絮叨叨能数落出一朵花来,对王剑如管头管脚的,最喜欢不由分说,自掏腰包请王剑如吃点心——班上人都知道,这个‘小师妹’的经济,确实并不宽裕,平日里就靠奖学金,还有放足权益促进会的补贴生活,住在权益促进会的宿舍里,吃上也很克扣,餐都吃食堂——她的奖学金要存着,定期去做放足手术的复诊,还要买矫正鞋,调整拐杖,要说饿肚子,不至于,可荤菜的确不是常能吃到的。
小孩子不吃饱肚子不行,尤其王剑如读书刻苦,用脑厉害,那不吃饱可是会长不高的,在这件事上,孙玉梅可不呵护王剑如的自尊——都知道这是个倔性子的姑娘,她是姑苏名门并山园王家之后,和堂亲一起逃出姑苏,是第一批跟着招贤令来到买地的女娘。
她堂亲已经和家里人通上信了,王家也寄钱来给她花销,再加上她自己又找了一份工作,时不时还和王家来买地读书的兄长往还,吃穿用度是十分宽裕的,但王剑如却是不肯接受王家的半点接济,也不要亲戚养着,自言,“我从那家里出来,便和他们一刀两断了,你既然受了他们的钱,我便不好再承你的照顾,我已经改了名姓,如今就好比无父无母的孤儿,别个孤儿怎么挣生活,我也一样。”
便是这般,真不肯要堂亲的钱财,自然更不会和王家兄弟往来,她堂亲无法,只得时不时来探望王剑如,王剑如最开始到法律专门学校来上课时,她也是来看过的,确认了学校内环境不错,同学、老师也都正直,这才放下心来,又托了孙玉梅等几个少见的女同学,请她们多照顾王剑如,若是她有了什么难处,便给堂亲写信,还掏了几两银子,想请她们平日在饮食上贴补贴补王剑如。
法律界,如今的女子本来就少,来上专门学校的完全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如今的社会风气,这些女同学本就是都有抱团照顾的觉悟,孙玉梅又最是热心——而且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法律专门学校的学生,除了王剑如之外其实都很有钱,是以一听堂亲的嘱托,立刻拍着胸脯道,“我最喜欢有志气的姑娘家,这个孩子一听就了不得,将来决计不会在亲事上受人欺负!她吃饭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保她一周能见两次荤腥就是了!”
当下也不收堂亲的钱,便慨然应承了此事,以王剑如在学校的监护人自居,不五时,肉包子、茶叶蛋,课间小点投喂着,若是她工作不忙,就提溜了王剑如去吃顿烤羊蝎子好好补一补——“以形补形,多吃点你的脚长得就更好了。”
这么着,有孙玉梅看顾,其他师兄师姐明里暗里也颇多接济,还有学校这里给的勤工俭学机会,王剑如在法律专门学校全天上课的日子,便勉强算是周全下来了,按说以她的年纪,本来也可以按买地的规矩,去做半日工来养活自己,经济上会更宽裕些。但奈何王剑如是折骨缠的小女孩,做手术时才八岁,迄今仍有些不良于行——这是一阵阵的,过一阵子就要去调整矫正鞋,时而脚又酸软了,不怎么好用力,就得拄拐走路,从学校门口挪移到宿舍都费劲,要说去做个半日的工,何处要她呢?就是踩缝纫机,她这脚都不好使啊。
若不是学校收留,她多数就是为放足权益促进会做点活计了,再就是等几年,等年纪大了,去做讼师,或考吏目,那时候希望身材定型之后,佐以良好的矫正鞋,行走不再会是她的障碍,那时候,她的财路就宽广多了,便是不考吏目,和孙玉梅一样去做婚姻顾问也不错——孙玉梅就是半日的兼职学生,她原在敏地时是做媒婆的,后来去婚介所工作,逐渐发现自己比起做媒,更喜欢为小夫妻俩排解纠纷,实在过不下去的就帮他们析产分家。
总之,一说理就浑身来劲儿,说到离婚时家产怎么分双方公道,更是口若悬河,往往能把离婚双方调停得服服帖帖的,后续也不生出纠纷来。在婚介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又靠着私下调停纠纷赚了不少外快,在云县这里有了一定的名气,遂兴起了做婚姻讼师的念头,于是先修了前置的学分,达标之后,便考到专门学校来学习了。
就她自己所说,女子讼师如果做婚姻方面,案源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很多新嫁娘也需要写婚书,不论是离婚的还是成婚的,只要想找讼师,肯定是先信任女讼师,感觉在女讼师面前更能打开心扉,之前孙玉梅连讼师且还不是呢,很多要打离婚官司的女子,也都宁可找她,不找男讼师,这就可见一斑了。
“最多十六七岁,你就可以开始接状了,如今还是有些小!且苦几年,待你一长大,天高任鸟飞,你想穷都难!”
孙玉梅拍着胸脯说这话时,居然颇有些豪气,不过别的男女同学也都认可她的话有道理,法律人才,在买地如今是非常急缺的——而且,从目前法律学校就读的人数来说,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会相当稀少,也不知为什么,愿意就读的人不算太多,成绩好的都是优先去理科,或者更愿意考吏目。
就连有些敏地的讼师,都愿意考去更士署、大理寺什么的,再反过来到专门学校进修,所以虽然这也是一所专门学校,但占地很小,因为学生不过是数十,两层小楼完全够用了。就连老法曹出身的校长,都是兼职——这学校的活计都不值当他每天过来守着的,他没事还要回通识学校去教书呢。
也是因为学校小,大家彼此都认识,王剑如虽然少去校长办公室,但进出间打过太多照面了——她平时都在教师办公室干活,和校长办公室就是里外一个套间。主要的勤工俭学内容则是抄写考卷:因为学生少,都不值当印刷,直接手抄十几份就行了……
“李老师,您找我?”
一下午的课一般都是四节,第四节 下课后,天色已暮,除了孙玉梅给的肉包子,又有师兄投喂了王剑如一盒炸鸡架,她腋下夹着拐杖,边走边还腾出一只手来啃,啃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把剩下半盒塞进书包里,掏出刚刚特意打湿的手绢揩了揩手指,一边活动手指,一边敲门问着:估计是又要抄东西了,热热手一会笔速更快,希望能赶在宵禁以前到家,要是不着急,她明早提前来一个时辰就更好了。
“王剑如,来了啊,坐——坐下说话。”
李校长正埋首于一堆报纸之中,见到王剑如敲门,便忙站起来给她拉开了凳子,示意她落座,王剑如此时已意识到今天并没有抄写任务——王剑如用双拐的时候,起身多数是不方便的,李校长是个细心的人,如果是布置抄写任务,就肯定不让坐,而是直接站着说完了,就叫她去大办公室,甚至是教室抄写,法律人的风险意识都是较强的,他从不和女性独处一室。
不过,她暂不表现出来自己的观察,而是依言坐下,等待李校长的后话,一般来说,聪明的孩子在王剑如这个年纪,往往锋芒毕露,很急于让旁人感慨他们的早熟和天赋,但王剑如要比这些早熟的孩子更早熟无数倍,她非常擅长忍耐,也从忍耐中发掘出了不少好处,面对尊长,保持乖巧总不会错,没必要急于卖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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