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折衷的办法了,但在设想中仍是无法完成逻辑闭环的,因为欧罗巴人买黑奴,是因为可以毫不顾忌后果地驱策他们,当成损耗品来用,这样榨取他们身上的价值,可买地这里,底线是要给人吃饱,而且一个工时日只有大概六到七小时,剩余的时间是要强制他们去认字扫盲的,算上这些黑大汉的食量,还有热带地区常见的懒散,在不鞭打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劳作出不亏本的价值都难,更别说拿走剩余的部分了……
“光是非洲,设计出盈利模型,已经很困难了,但非洲的情况不论如何都比袋鼠地要好,地图上是明明白白的——非洲至少还有人,有树,有特产,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无法从贸易中直接获利,可以赚补贴,而且非洲有金矿,这对商人来说便总有吸引力。”
这也是为何有许多商人都往占城赶,想在这里迎接舰队,郑芝凤和黄秀妹谈得颇为投机,此时更是直言问道,“袋鼠地呢?大面积的沙漠,艰难的航行环境,赤道无风带、登陆地点一片荒芜,毒虫、土著,这些都是地理书上的原话,黄船长如何能保证,成功登录之后,我们郑家船队能找到稳定的盈利点呢?”
没有盈利点,就不值得商行赞助,这是最简单的逻辑,黄秀妹并没有指出郑家在政治处境上的弱势——她也不傻,这话说出来,郑芝凤固然无法反驳,但可以选择不雇她啊,如果让廖友福当船长,反过来聘请黄秀妹,难道她还能舍得不去吗?在选任船长这件事上,赞助商是占据了绝对先机的,探险家……好吧,探险家只出那么一点钱,确实也不配大声说话。
“袋鼠地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郑公子现在又怎会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去那处的计划呢?”她只能采取柔和姿态,微笑道,“大家都知道,袋鼠地除了毒虫、沙漠之外,还有丰富的矿产,地理课上同样也教了,东南沿海有丰富的煤矿——还是露天,如果能拿下煤矿专营权,哪怕只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足够累积可以传代的巨额财富了……郑公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能给个保证,确保第一次探索,就去往东南沿海,深入内陆,为你们勘明矿址提供支持,不是吗?”
郑芝凤拊掌而笑,“果然是巾帼英雄,见识就是远超常人——黄船长,可不要误会我是有意试探,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地理精熟的,很多人虽然想去袋鼠地,但只是为了扬名立万,做个和庄驸马一样,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真要说对这块大陆的了解,未必有那么仔细的!”
他这话倒也不假,郑家的确要挑选一个见解有高度的船长,才能建立起信任关系,相信在变幻莫测的海上情况中,船长能理解赞助商的利益诉求,同时把这种诉求传达到船员端,否则,船长这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定去东部沿海,去勘明煤矿,可到了袋鼠地,旗一插,碑一立,发现者的名义确定下来了,他便明里暗里,怂恿船员,提出要回家,不然就要哗变——在海上,便是船长也无法和全体船员拧着来啊,双手一摊,‘船员们归心似箭’,现成的返航理由,掉头就回去了。
回到华夏之后,船长是名利双收了,对船东来说,却是只能再派人去找矿,这里外里无形间就多了相当巨额的支出,就算第一趟能成功,郑家也不亏,但事前当然是要好好挑人,能省则省,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郑芝凤极有可能是郑家商业的掌舵人。
——郑天龙在造船厂,郑地虎当官,都是官面上的人,肯定是不能经商的,黄秀妹不知道他们郑家内部如何分配偌大的家业,但可以肯定的是,郑芝凤掌管的肯定是大量浮财,也就是说,郑家船队,是为了李魁芝、甘耀明两人的事,要南下发现袋鼠地,来弥补政治资本的亏损,这是一个大的目标,但花的却是郑芝凤名下的钱……
想做探险家,光知道航海真不行,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赞助商这些极有钱的人打交道的本事,真是一点都不能少,如果让廖友福来同郑芝凤交接,估计根本不会懂得郑芝凤私人的顾虑,甚至连跨洲贸易都是懵懵懂懂的,更别说赞画非洲三角贸易,把探索行为的意义往大了说去,增加赞助商的向往了……
黄秀妹越发觉得自己真是配当船队的首脑,她对郑芝凤保证道,“郑公子,你放心,我是买活军水兵走出来的女娘,一口吐沫三个钉,我既然说了,会把你们的利润放在心上,便绝不会打折扣,这船队,我也会出钱占股,并且把股份分给我的自雇水手。”
她一说自己愿意出钱占股,还分给底下人,郑芝凤的神色便更平和欣慰了,一边听说,一边就微微地点着头,黄秀妹道,“倘若郑家肯给其余水手、航海士一些奖励,那士气便更足了,过了赤道无风带后,该如何利用洋流南下去到东南,选择什么地方做登陆点,我也会仔细研究,再有张秀才、朱掌柜,这两个地理迷,如果能招聘进来,我们绝对能记录好通往矿产的航线,据我所知,地图早已标明了,袋鼠地东部沿海有一座露天煤矿,距离北部海域不远,我们不妨就从这座煤矿开始。”
郑芝凤有些动容,“哦?可是你也知道,要去袋鼠地东部,要么绕行,要么就得经过东北部最危险的海滩,地图上标注为苦难角的所在——”
黄秀妹笑道,“再险的海滩,都有能度过的办法,行不行,闯一次试试。若是一无所知,航行过去触礁沉底,那叫苦难,倘若有了准备,苦难还会是困难么?!”
这话听着就透着一股向上奋进的劲儿,又因为黄秀妹本人丰富的知识储备,消去了狂妄,透着那么的可信。郑芝凤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又问道,“倘若我请黄姑娘做探险舰队的队长,除了旗舰的自雇水手之外,你认为再准备几艘船,聘请谁较好一些呢?”
这是在问班子配置了,黄秀妹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有九成落在了她身上,心下也是大喜,说实话,她也很偏向于和郑家合作,郑家毕竟是多年在海上讨生活,是很懂行的,和那些在别的贸易上赚到钱,投资航运的东家比,一张嘴就能分辨出来。郑芝凤居然知道她说的东部煤矿,而且还知道苦难角,这就可见一斑了,廖友福尚且不知道苦难角呢,他的计划便是从满者伯夷出发,用桨帆船来横渡赤道无风带,到达西北部海岸线之后,搜罗补给,当即返还……
还真别说,桨帆船无疑是木船横渡赤道无风带最合适的手段了,除此之外,帆船对这东西是完全束手无策的,只能等风——赤道无风带并不是静止的区域,只是说那一片地区经常几天没风罢了,但等几天也会来一阵微风,那船就能走了,这也是为何从地图上看,满者伯夷距离南方大陆很近,但却始终无人正式确认其存在,这个区域是木船的禁区,以满者伯夷那边低下的造船技术,就算有人过去了,只怕也是不好回来的,而且,那些土人可没有地图,他们要再往里走,遇到的就是袋鼠地西部的大沙漠,安身立命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如果只是去西北部海岸线,两艘桨帆船便足够了,最大的花费是把两艘桨帆船从鸡笼岛船厂定制出来,再送到满者伯夷,这里的开支可不小,因为桨帆船现在完全不是造船业的主流,需要特别定制,甚至还得找人去敏朝挖图纸,去寻找蜈蚣船的图纸——蜈蚣船是敏人从弗朗机人那里学来的中式桨帆船,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几乎没有船家在造这个,弗朗机人虽然知道桨帆船(这个是弗朗机常用的船只,廖友福和黄秀妹知道桨帆船,也是因为曾见过弗朗机人用这种船只),但船匠远在欧罗巴,只有修葺工匠跟来,他们也不会造呀。
若说是一次千里左右的航行,其中的花费,廖友福和黄秀妹还能想办法负担,但为了探险造船,造船后还要下水航行到满者伯夷做准备,这里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一两个探险家能够负担得了的,也只有郑家有能力许诺,“想想办法,先从造船开始,或者搞两艘弗朗机人的桨帆船也行——水兵不是俘虏了不少吗,我们用新船置换出来,或者是设法租借,那时间就短了……”
一艘船如果要造,至少要等待三五年的,能搞到趁手的旧船,确实能大大缩短等待的时间,这就要求要良好的政商关系了,非郑家不能为,黄秀妹知道,这也是郑芝凤在向她展示郑家的实力,她心道,“看来盯上南方大陆的大商家还真不少,郑家也怕他们看好的人跑了……如果朱利安舰队是带着商路返回的,那大家只怕会更热衷,那么远的非洲都能做起买卖,更何况袋鼠地了?赤道无风带对蒸汽船来说就完全不是阻碍了,不知道蒸汽船现在造得怎么样了……仰仗六姐天书,买地这里什么都在走近路,希望蒸汽船也能早日走上近路吧!蒸汽船一出来,南方大陆就成了大肥肉,人人都想来咬一口,就是现在还没出来,各家也都急着开始打伏笔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用不着各方哄抬价格的,黄秀妹想的是长远合作,她的目标,最终可是地理书上被一片雪白覆盖的南极洲——结交一个懂行的,能长期合作又有实力、有耐心的大商家,自然比到处周旋,哄抬一次赞助规模来得合适。因此,她和郑芝凤谈得可谓是十分投机,当下便定下了班子,又计划出了船队的雏形:三艘桨帆船,一艘橹帆船,这是因为橹帆船能载的重量比桨帆船大得多,可以运输辎重,走得更远,至于说每艘船上的航海士、船长人选,她其实也早就有了腹案。
出海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朝一夕间,两个人拍脑袋就定下来,两人初步签订合同之后,黄秀妹便辞去了船长的职司,开始全心为南下航程奔走筹备,郑芝凤也返回鸡笼岛去搞船,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多月过去,黄秀妹这里,堪堪把全数高级航海士的合同签完,正准备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上课时,这一日起来,忽然听到港口方向许多人欢呼议论,出门一看,不少人都涌了过去——却是朱利安舰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一般远洋舰队,船只各有司职,先遣信使船是必须带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通知前方港口,做好接待船队的准备,否则,不说别的,就是随船人员的吃喝,一般的港口没个三五日的准备,恐怕都供应不来呢!
船队靠岸,先不说政治上的意义,就是对港口的百姓来说,也意味着大生意要来了,自然人人都是欢欣鼓舞,忙里忙外,茶馆酒肆,处处都是笑语声声,南方大陆探险班子的众人,也都是精神抖擞,为之欢喜,议论个不停,吃完午饭,午休过了,到傍晚,黄秀妹一进办公室,张秀才便迫不及待地告知黄秀妹,“船长,你可知道朱立安舰队为何延宕了这么久方才回返?”
“为何?”小黄也是一怔,“难道朱立安攻城掠地,在非洲做了酋长土司不成?”
她这么说,是半有点开玩笑的味道,张秀才却是一惊,“你怎么知道?!别人已经告诉你了么?”
啊?朱立安真的回去做国王了?
小黄也是大惊,还来不及说话呢,张秀才又开口了,“哎呀,这些事先不说了,我这里有个消息,你一定是不知道的——朱立安在这四年间,成功地派遣船只,绕过非洲下尖端的好望角,到达了非洲西岸——”
他眼里散发着纯粹羡慕的光,跺着脚赞叹,“这也让连大副成为了迄今为止,海路去得最远的华夏人——再往上航行一段,他就能到达欧罗巴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华夏的航路,又往前大大地拓展了一段!”
“不仅仅是欧罗巴人的船只,到我们的家门口游荡,没有几年,我们华夏船只,也可以去欧罗巴的地中海内,敲一敲他们的家门了!”
第796章 胡三吉到访金字塔
朱立安船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这个消息, 激动的绝不是普通百姓,又或者是吃港口饭的小商家们,便连南洋开发委员会这个在占城港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 还有知识教的祭祀群体, 也是激动非凡,整个占城港的头面人物都被调动起来了,反倒是占城国王、贵族们, 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他们也的确不知道这么遥远的地方归来的船只,和占城有什么关系,只是受到城中气氛的感染, 也高兴起来, 显示出极尽欢迎的态度, 当晚便要在王宫设宴,宴请信使船的高级船员,又派出了不少侍卫,跑到华人区这里来采买。
毕竟是在占城的地头,一天没有明确吞并占城, 一天就要给这个面子,新任南洋委员会主任黄小翠、知识教占城祭祀, 驴子修女马丽雅都欣然接受了邀请, 以郑芝凤的身份, 当然也能拥有一个不低的座位,不过, 他仅仅只能再带两个随从。
——黄秀妹是要占到一个名额的,另一个名额,郑芝凤经过考虑,给了‘地理鬼’张秀才, 他让两人充做他的侍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两边,虽然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要比坐到末座去当客人好得多——这里距离信使船的主客更近,可以更方便地听到他们在非洲的冒险,这可比几顿饭要重要多了。
“非洲的一切,都是大出意料的,我们虽然比预计多停留了几年,但没有一刻不在努力工作,每一次推后归期,都是朱队长和连副队共同商议的结果……”
美食当然是有的,供给得很慷慨,有鱼有肉,做法上,没有自曝其短,做华人的口味,还是占城这里的老一套:抹了腌料,用芭蕉叶包着烧烤的兽肉,还有腌制煎熟了以后,去了鱼刺,放在擂钵里舂着吃的安南鱼——这属于是细作了,也照顾到了客人们的口味,买地来的人总是不爱吃生的,这道菜也可以用生鱼肉做,也可以不去鱼刺,而是把鱼刺舂得酥脆,一起吃掉。
除此之外,还有用椰奶、斑斓叶、上好的白糖、白米浆做的糕点,用不同的植物染了色,做成七彩的模样,高高地堆在马口铁的盘子上——这些糕点,吃起来的滋味是非常相似的,但不同的形状与颜色,也能显示出王宫中物资、人力的丰饶,至少这些染料是经常备着的,厨房也有多余的巧手,一声令下就能在一天之内筹备出这些糕点来——毫无疑问,占城国王也随着买活军的到来过上了好日子,手头眼见着要比从前宽裕得多了。
除此之外,用芭蕉叶包裹着,加了鱼露、小鱼干和咸菜调味的白米饭,这个是可以尽量吃饱的,信使船的船长和大副,一个是黑人,一个是华人,却都对这些美食狼吞虎咽,很显然他们在一路上是吃了苦的——现在,在占城港,白米饭已经不算是什么了,完全是日常的食品,但大家都还记得几年前的生活,那时候百姓们也还是把二道磨的精米看做奢侈品,在买活军没有来到的其余地界,就算是拿着钱恐怕都买不到这么好的米,更别说船队一到,要求的必然是巨量补给,就算能把当地的商品都买空,平分到每个人身上,大家也都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那。
等到把这顿占城港土人最上得了台面的美食尽量地吃饱了,两个船员就讲述起他们的远航故事来了,“我们远航的目的,大家都知道,第一,是要把现在非洲的政治军事情况,好好地摸索一下,第二,当然是要建立起非洲到买地的商路,第三,则是我们黑大汉自己的愿望——我们想要阻止欧罗巴的白人洋番,继续从非洲大陆捕奴带到世界各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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