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实话,买活军做事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他们是很就事论事的,别看他们炮制了美尼勒城的屠城京观惨案,但此事过后,弗朗机商船来壕镜交易,政策上仍然一视同仁不会承担任何歧视,在海域中,巡逻船也一样对合法贸易船只提供保护。汤若望点了点头,结合最近京城中流传的小道消息,他有自己的猜测了,“贵方希望这份仁慈是双向的,买地对弗朗机船只的礼遇,能反馈到在南亚海域航行补给的买活商船上……甚至,延伸到东非的麻林地——”
“因为,我们的远航舰队回来了,带回了一条已经开辟好的商路,从满刺加直通麻林地。”刘参赞笑容可掬地补充,“是的,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但是,从满剌加到麻林地的航线,可以不必在身毒补给,据我所知,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和我们的航线并不重合——”
越是有知识的人,说话越是委婉,尤其在华夏,他们的学者和官员更是如此,把暗示当成了一门高雅的艺术,汤若望今年快四十岁,他来到敏朝已经十年了,很巧合的,这也是买活军逐步崛起的十年,而汤若望在一开始就选择了从壕镜直接前往京城,遗憾地错过了买活军的崛起,不过,他学习和华人打交道倒是很得心应手,在这门高雅艺术的陶冶下,这个传教士的城府越发的深厚了,他微微地抬了抬眉毛,知道刘参赞的话实际上拥有两个意思:第一,弗朗机人没有能力完成买活军掌握的航线;第二,买活军已经对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了如指掌,拥有复制,甚至是阻断这条航线的能力!
买活军的海运,实在是发展得太快了,天星罗盘这样的宝物,还有他们的繁复地图,让他们可以肆意地在海域之中冲锋陷阵,当然不能忘记他们的罐头,说实话,汤若望有在偷偷地研究仿制手动压罐头机,试着自己制作罐头,但问题是罐头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马口铁,而这门技术目前仍然是严格保密的,制作罐头倒是不难,恐怕很多弗朗机商人已经在尝试了,但他们实在很难找到装载一船人食量的罐头铁……但这东西如果不形成规模,对于航海就没有意义了,只能作为一种贩卖东方鲜食的珍奇宝物,运送一些到欧罗巴去卖出高价钱。
汤若望并不傲慢,恰恰相反,他非常的谦逊也非常爱好学习,但是在面对和买活军相关的事物时,他也不免常常升起一种无力感,发现学习,或者说一个人的学习压根无法解决问题。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从他来到京城开始,移鼠会的传教事业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永远在接收坏消息,以至于他都有些习惯了——买活军掌握了新航线,买活军的情报能力极强……好吧,又一个不怎么样的消息,但,当然,那是弗朗机人自己的事。
汤若望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份子,只要买活军允许欧罗巴的商船靠岸,并且不禁止他在京城传教,那么双方的关系就还不算是完全不能缓和,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并不是很大,远远不如这些年来陆续离开南堂,加入买地知识教的小年轻让他感到摇摇欲坠、力不从心。
汤若望静静地望着刘参赞,等待他的下文:买活军一定有诉求需要他来传话,因为买地境内已经没有移鼠会的教堂了,谢六姐在美尼勒城发表的stig演说,更是让移鼠会和买地的关系降到冰点——新教的传教士或许倒是喜欢这样的说法,他们的传道地都穷得没法跨洲远航呢,但很难想象果阿的大主教听到这番演说之后,对买活军会是多么狂怒的憎恨。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有威望的传教士居中斡旋,对双方来说都是合适的,刘参赞也没有吊太久胃口,而是非常爽快地揭示了买活军最主要的目的:“我们想请汤师父给老家写一封信,传递我们的几个信息——第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在此,请您仔细听好。”
“我们买活军,不仅仅是掌握了满剌甲到麻林地的航线,还掌握了麻林地到黄金海岸的航线,我们准备用南洋——壕镜航线的通航许可,以及长崎港口的贸易份额,换取买地船只在麻林地——黄金海岸航线的通航自由!”
“从明年开始,哪个国家的船只在非洲海域袭击买活军的商船,哪个国家就不能进入满者伯夷以上的海域做生意,这个禁令包括了红毛番、弗朗机人等一切国度,如果这些国家的船只对买活军的商船表示友好,那么他们就能在壕镜买到便宜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买活军允许对外销售的工业品,这些货物一离开亚洲,立刻能卖出十倍、二十倍的价格,敏朝依然闭关锁国,不允许自己的商家和海外商船贸易,现在,华夏所有的海商都来到我们买活军的港**易,受买活军的指挥。”
“异域的海商,在华夏的港口获取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也应该心存感恩,对华夏的远航商船予以帮助,否则,财富的大门将永远对它们关上,他们一进入买活军的海域,就会被毫不犹豫地炮决!”
“这,就是买活军的通航互保,我们要前往非洲做生意了,请世界各国协调心态,予以配合!”
第802章 . 汤师父的反对与服从 京城.汤若望 你……
通航互保, 对于汤若望来说并不算什么太新鲜的概念,无非是结盟的另一种方式,或者说, 可以认定为是一种特定的多方结盟——凡是在地中海地区成长起来的国家和子民, 对于这种复杂的海权关系都不陌生。
国家、城邦、商船、海盗, 彼此之间的利益往往互不一致,有些时候, 国家缔结盟约时, 也会特别规定, 两个国家的武装商船在海上遇到之后,并不互相抢掠, 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通航互保——当然了, 这种约定的效力是薄弱的, 只能管束到那些恪守规矩的武装商船,对于持有多国旗帜的海盗船来说, 他们可不在乎这个,最多是为了避免麻烦,抢掠的时候换下国家旗帜,挂上海盗旗就是了, 没有收到特别委托的情况下,海盗可不会特意挑拨两个盟国之间的关系, 免得被两个国家的海军联手收拾,一旦针对他们的通缉令到达了各大港口, 甚至于让海军追究到了走私港, 他们的好日子也就过不久啦!
当然了,一般来说,通航互保最多是两国、三国之间的约定, 而且海域相当的有限,汤若望其实很好奇,买活军打算怎么在壕镜——黄金海岸的漫长航线中,实现他们的誓言,难道他们的传音法螺可以实现从黄金海岸到壕镜的对讲吗?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没有的话,商船在黄金海岸附近被打劫之后,他们该怎么把信息传递回去呢?
还有一点,是比较让人忧虑的——如今,世界范围内的海盗,除了非洲、新世界沿海那些划舢板的土人之外,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欧罗巴的海盗们了,至于倭寇,早就被买活军扫荡得一干二净,买活军的海船,前几年甚至直接把倭寇追到了东瀛私港外,一把大火烧毁了私港的船坞,并且杀掉了私港上所有成年的倭人男丁,把从倭汉人接回来甄别问罪呢。
这件事,敏地这里收到的消息不多,买地也没有大肆报道,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几句,因此,汤若望知道得并不仔细。不过,他作为欧罗巴人,还是很了解欧罗巴海盗的,毕竟,海盗在现在的欧罗巴,其实是一种说起来也算是正当的职业,从业人口很多,规矩也严格,一艘船就像是一个公司,不论是人员的招聘还是利益的分配,事前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在船员加入之前,还要考察公司的资质,也就是所谓的私掠许可证,一艘武装商船拥有私掠许可证,那它就不是没有组织的海盗了,在本国可是受到保护的!自然也能招聘到更好的船员,获得更多的股东注资了。
比起规矩森严、晋升困难的海军,还有收入低微的普通商船,海盗船在这个年代,是很多普通人家孩子很向往的职业,因为海盗船的收入总是非常丰厚的,至少是在一般商船工作收入的十倍以上,而且,海盗船的规矩严明:上船之后,禁制饮酒,禁制携带妇女、儿童,禁止船员间互相斗殴欺凌,任何决策由船员们举手表决,比其余什么船只都要民主,只要有能力,农户家的穷小子也有做船长的希望。
而且,海盗船比较考验的是船长的眼光,船只本身的情况,其实拼命斗殴的情况比想象要少得多,只要找对目标,几乎不会出现抵抗——如果商船觉得自己和对面实力悬殊,那么他们不会反抗了,因为在海上,对战双方的差距,是非常不容易被个人勇气、谋略克服的。
只要没有接舷战,那么,这种情况,海盗也不会轻易杀人,而是会给他们留下返航的食水,随后取走货物,迅速航向私港变卖,得到的收入进行分红,给政府百分之十,这是私掠许可证的代价,再给股东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不等。
这个股东,往往是帮船只拿到私掠许可证的高级官员,之后才在船长和海员之中分成,值得一提的是,考虑到变现的速度和追查的难度,海盗最喜欢的其实是盐、面粉、茶叶这些必需品,而不是名贵珠宝、工艺品这些奢侈品,因为变现实在太慢了,有些影视作品中,运送珍宝的船只引来海盗觊觎,这种情节不怎么现实,海盗多数还是向小商船下手得多些。
“其实,只要贵方的船只够大,火力够足,一般的私掠商船也不敢对你们下手。”
从海盗船的逻辑推断过来,汤若望认为买活军的担心是有些不必要的,他诚恳地把海盗船的规矩向刘参赞一一解释,同时阐述着通航互保这个要求,恐怕会在欧罗巴本土遭到冷遇的理由,“私掠许可证也意味着国王和武装商船的合同,其中只有不私掠本国船只的条款,要增加附加条款的程序非常繁琐,恐怕,并不是国王轻视贵方的海上作战能力,而是的确缺乏了对武装商船的约束力,即便国王承认通航互保,但也管束不了本国的武装商船……欧罗巴的政府,普遍缺乏行政管理能力,他们既不知道武装商船的船长老家在哪里,也不能全部掌握他们补给的港口,更不知道他们打劫了什么船只,又该怎么履行自己的承诺呢?”
首先,买地的船只,如果足够大,足够好,那么海盗船也不敢来抢掠,这是第一点,其次,就算来抢了,所属国也不知情,也无法管束,这是第二点,第,即便某国的船只抢掠了买地,并且消息传递回去之后,买地不允许该国商船入港了,那么,只要他们予以公布,这些国家的商船也可以更换国籍旗帜,买地这里又该怎么识别呢?毕竟,敢于远航的武装商船上,船员往往来自五湖四海,很难通过船员来判断船只本身的国籍那。
“您说得很有道理,看得出来,您是个有见识也有想法的绅士。”
刘参赞仔细地听了汤若望的话,不时点头表示赞同,“确实,这些都是影响政策的难题,任何一条政策,都不可能毫无阻力地向下推行,倘若如此,那就根本不需要制定这条政策了,它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民俗。通航互保当然也不例外,您说的情况,的确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也要看到,通航互保还是规避了更多的风险——一艘海盗船,或许威胁不到我们买活军的商船,但,倘若他们结成同盟,在海上来围攻我们呢?”
“当然,您要说了,海盗船自由度极高,要组织这样的集体行动难度很大,但是,倘若这是投资者们共同的愿望,来自于国王和国会的直接命令,欧罗巴各国,不愿看到华人的船只在西非活动,只要越过了好望角,就要让我们有去无回,斩断华夏商船通往非洲、新大陆这两块自留地的野心呢?您能保证,这样的协议不会达成,国王们不会坐下来商议着共同应对异色人种的海权威胁吗?”
汤若望不由得失笑了,“指望四分五裂、纷争不断的欧罗巴各国,坐下来达成同盟来应对千万里之外的东方大国?组成,组成什么?四国、五国、十国联军?这种事——这种事——”
他本来想用上帝之名保证,这种事不仅仅是过去,就算是未来也绝无可能发生,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刘参赞认真的表情,汤若望的笑容逐渐地收敛了,过了一会,他甚至有点严肃起来,犹豫而默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能保证。”
“那么,通航互保这个条款就是有意义的,而且有很大的意义。”刘参赞说,“一两艘私掠船可能或许会来攻击我们的船只,然后被我们击沉或逃走,这样的事情,也许不太会影响到该国船只在买地的生意,但它的形状、船首像会被记录在案,一次两次会被放过,次、四次,它会被记录下来,登上我们的记仇本,它的船长和船名会被我们的情报部门打听之下,录入系统,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断头台,问出真正的归属地——国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艘船的主要投资者来自什么国家。”
“当这个国家的投资人没有学会教训,一而再、再而地对华夏船只动手,那么,这个国家的商船越过满者伯夷之后,就最好担保自己不要露出破绽了,在每一个港口,只要他们泄露了身份,港口方就有权力,也有义务扣下船只,把它的一切充公——啊,或许你要说,如果每个国家都登上了抢掠黑名单的话,难道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欧罗巴船只都会被击沉吗?”
刘参赞露出了非常自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嗜血的笑容,很肯定地告诉汤若望,“——会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所有越过满者伯夷的船只,都将会是有去无回,直到有一天,欧罗巴人再也没有合适的远洋船只前往华夏做生意为止,到了那时候,欧罗巴各国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们只能从远洋华夏船队那里,买到自己需要的茶、丝绸和瓷器,这门生意,将完全被买活军的商船所垄断。”
“但是——但是!”
汤教士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仿佛争辩般叫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言语啊!所描绘得是怎样一番景象!“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对各国宣战了,很难说各国的海军还会容忍华夏船只前往西非港口——”
“确实,这是有可能的,如此一来,华夏商船也面临着被报复性抢掠、没收,杀死全部海员的可能。如果一方总是秉持着强盗逻辑,那么,当另一方不愿忍让,开始要求公平的时候,汤师父,你会发现,冲突就很容易一再升级。”刘参赞微笑着说,“所以,我们华夏海军自然也会做好应对的准备,当我们的商船受到政府军的追杀,那就意味着冲突进一步升级了——”
“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应对策略,当然也会进一步升级。我们会改造你们的船只,装填上永不枯竭的弹药,从满者伯夷开始,一个港口,一个港口地把所有补给港口全都轰沉,所有欧罗巴人全都杀死,所有教堂全都焚烧,所有船坞全都破坏。”
“我们会这样从满者伯夷一路清扫到麻林地,再从麻林地南下,经过好望角,来到黄金海岸,这一路上见到的每一张白面孔都得死,甚至,我们会进入地中海,让这个海峡再也没有一艘能下水的船只,让所有欧罗巴人只能困居在大陆上,再也没有下海的能力。这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让我们来造船造炮,但是,我们的六姐今年才二十五岁,她也还能统治很久的时间。”
刘参赞呷了一口香醇的奶茶,微笑着说,“而您也知道,我们买活军一向说到做到——我们也的确能办得到。”
他问汤若望,“所以,汤师父,您还要告诉我,通航互保是对欧罗巴各国的苛求,是没有意义的提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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