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传承断绝也就是百多年,且图纸没有被完全毁掉,王虎跟随的黄组长,就是福建道峰尾黄氏的传人——万料大福船就是在福建道造的,这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当时的工匠多是泉州人,峰尾黄氏正是其中之一,黄组长在泉州被买活军占据之后,接受了扫盲教育,并且力排众议做了船工,是所有同辈亲戚中表现最优秀的一个。
这么一来,当衙门要选拔人手来复现万料大福船时,黄组长凭借着家传的一本笔记,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组长的职位。万料大福船的复原也是所有小组中进度最快的——不仅是完全复现,她还做了一定的改造,为福船留出了炮火位置,这也是时代的要求,这种大福船,又不运货,也不载客,其主要的作用是让船队免遭海盗的攻击。
当然,在三宝太监那个年代,火器还没有进入战斗,绝大多数海盗看到这样规模的船队,也早就望风遁逃,肯定是不敢上来打主意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作为压阵大船,在全球海域都十分活跃的年代,离开了绝对安全的东亚海域之后,船队还真需要一艘火力满载的大船来压阵——如果大福船还能用蒸汽驱动,那就更好了,毕竟,大福船的航速和快船还是无法相比的,会拖慢整个船队的速度。当然,如果蒸汽动力真的能实装进船的话,那还能做更美的打算呢——如果整个船队都是蒸汽动力的话,那么,岂不是能无视风向的影响,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游弋航行了?
“那至少是五年十年后的事情了,就现在的情况,要不是搞了造船专门学校,光是近海航船都造不过来,工匠实在是不够用,订单都排到三年五年后去了。”屈成材作为主要负责干活的人员,戳破了王虎不切实际的妄想,哂笑道,“也还好有专门学校,又开发了南洋,几年前就开始伐木送来了,不然,现在连木头都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那是的,”说到买活军衙门的能干和远见,也由不得王虎不赞叹起来了,习惯了敏朝衙门那种迟钝、颟顸,拖后腿的表现,买活军这种衙门时常想得比一线人员还要更前一步的做派,确实是叫人怎么感慨都不足够。“还好,现在是木头什么都有,实验随时能做,船随时能造,其实就是等一个技术上的突破了——若是有人能解决这两个大问题,把蒸汽机塞到船舱里头去,我看,这份功劳兑换多少政审分都是有的,至少够那人家里吃用三代的!”
“确实如此,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只欠这股东风了。”屈成材也是感慨着,“材料等突破,总比突破等材料要好得多,还真是,不得不说,这统筹管理还真是门学问——都和算好了似的,这边橡胶技术刚一有突破,那边胶液就供上了,橡胶制品眼看着就便宜下来,那个毬如今到处都能买得起了,听说下届运动大会,足毬就不是表演赛了——之前是表演赛么?”
“不记得了。”
话题就此被扯开了,王虎惦记起了自己塞在床下的篮毬,“篮毬这东西,比赛没什么好看,远远看去就是几个蚂蚁撞来撞去,自己打起来倒真挺好玩的,唉,就是我这一向哪有时间啊……再这样下去,不得被厂里二队那帮人比下去了?那帮广东仔,初来乍到一点也不识礼数——啊!”
他突然想起来,屈成材自己就是个广东仔,只是来买很早,口音都没了,一时自己真没想起来,不由得一阵尴尬——王虎作为福建人,而且是从事造船业的福建人,对于虽然才加入买活军不少,但在造船业上已经表现强势的广府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情绪的,屈成材对此也是了然于胸,随意一笑,不以为意,因道,“球场上哪来的礼数,你也是多心了,球场上再敢拼,终究技术出成果还是不如福建帮——都才来上课呢,这一次的功劳哪有那么好分。”
王虎讪讪一笑道,“可不敢这样讲,现在最忌讳拉帮结派,拿地域说话,我们闽南人和广北人,世代联络有亲,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话虽如此,可心底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也就只有王虎自己知道了,屈成材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又提起了闽南和广北的关系,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闽南广北世代有联络的,那是现在受到政策打击,被广泛当做逆民的客户人家。屈、王虽然并非客户人家出身,闲来无事谈这些又是何必呢?
他便不再接口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那帮洋番学者既然是航海来的,数学又好,那怎么也比我们这里的数学家要熟悉海事,这倒是他们的机会,你说,衙门会不会允许他们也参加到造船厂技术组来攻坚?若是他们也进来,那面对这些洋番,我们华夏这里又是一番说头,也顾不得什么地域之争了,倒是真要维系自身颜面,不好让功劳被外国的工匠领去了是真的。”
“这话有理!”王虎本就是好做意气之争的脾气,被屈成材这一说,立刻挑起热血,恨不得强迫屈成材立刻回实验室去卖命,今明两日内,便把蒸汽机入船的难关全都给攻破。两人于是也就捧着肚子,结账往回走了。王虎路上又计较道,“虽说如今咱们买活军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但造船厂的事情却又和别的不同,别的什么天文地理,洋番来学,这是不要紧的,但有些学问,譬如造火器、造船,造蒸汽机乃至造机床的这些学问,非洲的洋番来读也是不要紧,但欧罗巴这些洋番,却是最好不要叫他们沾手。”
“这些洋番,各有故国,听弗朗机帆船组的洋番说起,也各自繁盛,甚至在许多领域也颇有我们华夏不及的地方,若被他们把我们的实用学问带回去了,把他们那边发展起来,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了!”
说着便不免咬牙切齿,仿佛已经见到洋番窃走技术的画面似的。王虎也是匠户出身,这门户之见就是匠户安身立命的基础,好不容易,他接受了专门学校,也接受了有教无类,把技术在所有工匠中传递的新做法——主要也是专门学校教给他们的都是新东西,他自家的家传绝学,在这些知识面前也就毫无优势了。但是,这会儿一牵扯到洋番,还是故国有所依靠的洋番,王虎就又萌发出敝帚自珍的心思来。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屈成材生性务实,道,“这样的事也不是你我两人能够决定的,这些洋番到此,第一那肯定是要学习汉语的,没有三两个月,难以就读其他科目。学会汉语之后,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来学物理、数学和力学吧,不懂力学,不会计算荷载的,设计舱位的技术人员,便是想要进造船学校也是不能的。”
“就算他们都学会了,进学校也还要读三年才能出来实习,倘若四年时间,还是做不出蒸汽船,那我看,上头也就认为,宁可冒着技术泄露的风险,让他们参与进来,也不能再拖时间了。凡事都有个成本,上头自然会计算的,若是不想技术外流,那就多钻研,总归只要在他们入读专门学校之前,能把技术有所突破,那些洋番学者也就进不来了。”
“屈兄此言有理!”王虎雄心壮志,连老屈都不叫了,唯恐对屈成材不敬,拍着胸脯道,“我今日起便多花时间来写力学作业,等我明年毕业之后,便来你们组!在此之前,蒸汽船便拜托你了——便桶都归我来倒,你只专心用功就行了!”
被他这一说,好像这项目的成败,完全系于屈成材这个实习生一人身上似的,屈成材不由得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缺那点功夫!小王你啊——”也就只能做技术了,这性格,就连组长都是做不了的。
王虎却是十分当真,已经掏出笔记本,一板一眼地记下屈成材所说的时间点,“三个月汉语学习,半年基础知识学习,嗯,都是学者了,说不得会更快些——但估计是在云县上学,云县热闹,诱惑也多,没准就玩乐去了,组长不是还抱怨吗,说云县的学生明显比鸡笼岛的学生浮躁,繁华的地方待过了,静不下心来搞技术,总想着发财……他们这会儿已经到云县了吧,不知道看了仙画没有——这帮海外的土包子,在云县怕不是要大开眼界,又自惭形秽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话中也不免带了笑意——凡是买活军的活死人,对于云县的繁华,以及种种奇珍异宝、仙器享受,无不是引以为豪,当然,这也是多年来不知多少初来者的反应所打下的底气,在他们心中,云县、榕城、泉州这几个大都市,何止震慑海外,便连原本天下宇宙的中心,北面的京城,也是相形见绌,大为不如的,就更不必说那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了,从地理课上来看,不过是一群蕞尔小国、乌合之众罢了,他们的封臣进京,也不就和高丽、东瀛使臣来朝时一样,都是来开眼界的么。甚至,还有一些使臣,乃至国王,来到华夏之后就不愿返乡,一直住到老死的都有呢。
“那倒不一定,弗朗机组的水手,不也把他们家乡的教堂画出来了么?倒也确实是仰之弥高。你知道么,他们筹划着要出一本故乡风物志,也是为了赶如今的游记风潮,想赚一笔零花钱呢。”
屈成材大体上不反对王虎的观点,不过他虽然自信,但却也并不如王虎那样轻视欧罗巴学者,只认为学者们不太会对云县的建筑群表示惊叹,倒可能沉迷于仙画——这是必然的了,要是有谁能不为仙画所动,那才奇怪呢。
甚至很多立大功的工匠,乃至屈成材所听说的一些学问家,他们的愿望都是拿政审分兑换观看仙画的时间和机会,虽然想看的类型不同,但愿望仍是非常统一的——歌舞、戏剧、教学科普,什么都好,反正就是想要尽可能地多看些仙画。只要看过一次,便会上瘾,这是再没有错的事情。
“那可不能让他们多看了去,我们自己的人都看不够呢!”
刚刚还希望学者们玩物丧志,不来研究敏感领域的王虎,立刻又变了口径,对仙画也护犊子自珍起来,舍不得多给外人看了去,尽管他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看个几次而已,屈成材不免笑话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二人一边说,一边暂且告别,走进了各自的船坞。
“张师傅,您来得早哇。”
船坞里早已有人了,屈成材二人已经提早半小时到班了,却还有人比他来得更早,很快,随着脚步声逐渐汇聚,工号声渐渐响起,造船厂内,工人们、实习生们、技术员们,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眼前的生产之中,因为远方来客而掀起的一点小涟漪已经完全被人遗忘——屈成材说得有道理,打铁自身硬,想要维护好造船厂的技术秘密,唯独的办法,就是始终保持技术先进,谁关心欧罗巴人会因为什么事情惊叹不休甚至分心呢?做好自己,才是第一。
当然,王虎和屈成材想得也没错,这会儿的欧罗巴游客们,也的确沉浸在华夏文化的冲击之中,不过,即便他们放下正事儿,把脑袋想破,也绝对不会想到,这帮欧罗巴人在惊叹什么的。
“这就是城市规划的成果吗?!”
“我们在满剌加、占城和羊城港都看到了雏形,眼下看到的却是它的辉煌成果——下水道和良好的城市卫生体系——天啊,这太让人不可置信了!”
不论是英吉利、法兰西还是果阿的移鼠会教士,在云县的驿站中,所发出的惊呼都是如此的一致,“这座城市,是如此的干净,甚至连地面都在发光——”
“主啊,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城市居然不是污秽的代言词,那些躲在乡下的贵族,见到云县也会发疯的,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城市,居然也能如此干净!”
第815章 . 味太冲了! 云县.教士们 各种意义上……
当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 形成城市的时候,人们首先不得不注意到的就是显著的脏污——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在小规模聚居地, 人们能远离脏污,排泄物的存在, 以及其产生的气味, 是一件如影随形无法摒除的事情,哪怕就是一人隐居在山洞中, 躲不开的也还是这些种种让人不愉快的气味, 属于自己的,属于动物的,甚至是属于大自然自身消化动物尸体的味道,这些不愉快的味道, 几户已经成为了生老病死之外的第五种无法摆脱的东西。人们习惯于这些味道的存在, 却又本能地厌恶它们,追求清洁, 这是一个宿命般无法摆脱的矛盾循环。
欧罗巴学者们当然熟悉这种矛盾,有太多商机因此而生, 被欧罗巴贵族追捧的香料——香料主要发挥两个作用,第一是给食物增味,第二则是遮掩贵族自身的体味,以及周围环境所带来的恶臭。这是一条存在恒久,而且获利非凡的贸易路线, 因为欧罗巴自身不产这些香料, 它们只能从海外被运来,而且贵族们发疯地愿意为了香料花钱。这大概也足以证明人类对于自身异味那本能的厌恶,要知道, 香水甚至比等重的黄金还贵,而且是纯粹的消耗品,而贵族们就是愿意付出如此高额的代价,来维持自身嗅觉的愉悦。
会选择这样的路线,是因为他们生性奢靡吗,大概有一部分是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理由恐怕还在于其余路线的不可行——哪怕是想要控制仆人们在自家府邸的便溺都是困难的,更别说在自家围墙外的大环境了。城市就是个臭气熏天的大泥坑,在这时代,这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从伦敦到巴黎,哪怕是在罗马和梵蒂冈,小巷子永远臭气熏天,散发着尿骚味,而高跟鞋的出现受到了贵族们普遍的欢迎,这样,当他们出游时倘若偶然经过了下等街区,又不得不下马——譬如,去造访一些不高级的伎院的话,高跟鞋可以有助于让他们远离街道上来历可疑,味道更可疑的泥污。
真是受不了大城市的脏污,英吉利的贵族常年住在乡下自己的城堡中——当然,这也有经营领地的需求,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伦敦实在让人无法忍耐。而巴黎也没有好上多少,正在兴修扩建的卢浮宫已经成了大厕所,仆人们随手把便盆倾倒在花园的灌木丛下,这是最正常的事情,城堡的脏污和气味,让主人有时会在两三座城堡中来回居住,把另一座开窗通风,等到味道消除了再回到本地居住。
基于他们的出身,很多学者对贵族排泄的真相有充分了解,知道宫廷中的人们是如何追求清洁,避免异味的。事实上,很多学者们来到华夏之后,逐渐发现了一些两地文化的差异,那就是在华夏,便溺被视为一种**——这在法国人看来是有些不好想象的,在巴黎,贵族们可以在交谈中随意走到墙角便开始放松自己,公然的小便,哪怕是仕女也坦然自若,如果她穿的是便裙,可以蹲下,那么她甚至不需要仆人取来便盆。只有解大溲是需要稍微避忌一下的,但大体来说,排泄和排泄物并没有那么上不了台面,人们可以很公然地谈论,甚至在信件中和亲人以这个话题来**。
说起来,这的确是矛盾的事情,一方面,人们反感异味,追求芳香和清洁——虽然移鼠教不提倡人们欣赏裸.体,包括自己的,但除非有些持有特别信仰的贵族,否则他们还是时常设法洗澡的,但另一方面,整个欧罗巴对排泄物的管理却又非常的失控,仔细追究原因,大概也不是因为不愿意管理,而是实在无法管理,只能采取掩耳盗铃、得过且过、放任自流的态度——一座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城市,一天能生产出多少排泄物!要对其进行管理又是多么的不可能!想要把这些排泄物,包括其余生活污水都管好,恐怕只能和买活军一样,在城市开始兴建之初,就做好最基础的下水道建设,才有后续进行管理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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