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土人,也在探听着之江道的战事呢,他们的立场是非常鲜明的,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但只要一听说买活军高歌猛进,便立刻喜形于色,而倘若有人分析起之江道抵抗、甚至是挫败买活军的可能,也不顾是真是假,立刻就怒容满面、牵肠挂肚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前线去,帮着买活军打仗呢。
大概是这个茶馆里,主张之江道抵抗说的人很多,刘师爷和小厮儿骑着驴,经过时,就有这么一桌子蛮夷,大声地说着土话,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刘师爷的眉头也是微微一皱,小厮儿更是立刻愤怒了起来——这样的土话,本就是十分嘈杂无礼的,在城里说方言,本就是失礼的事情,就算是汉人的百姓也一样,更何况这群蛮夷呢?!
他因为这些蛮夷们的不知分寸而颇受到了冒犯——这可是知府老爷的一等大师爷!连多少知县都毕恭毕敬地给送节礼呢,这些土人进城已经是侥幸了,怎么还敢当着刘大人的面嘈杂起来,扰了他的清听?
眼看着他的眉毛立起来,就要呵斥出口了,刘师爷忙道,“福顺,行了,由得他们去吧!这是多事之秋!”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招惹买活军知识教的信徒。
福顺为人倒也机灵,虽然不知刘师爷的顾虑,但却也不会和他对着干,闻言便不再开口,闷闷地应了一声,牵着驴快步走过茶摊,那帮土人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们,还在指手画脚,激烈地议论着什么,福顺一路都不曾说话,直到拐了几个弯角,走近知府衙门了,伺候刘师爷下驴时,方才低声说道,“如今浔阳城里,把咱们当回事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的语调沉闷愤慨,显然不是一时兴起,故作危言,而是心中早有这样的想法,忍无可忍,方才迸出的一点肺腑之言。刘师爷听了一愣,将福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又拍了拍福顺的肩膀,摇了摇头,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进了衙门后堂。
“东翁,恕老朽来迟了!”
“大方兄!何出此言?你是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哇!”
今日并非开衙审案的日子,知府也就不必换上公服了,因浔阳这几日天气转凉,他内里换上了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麻裤,外头才披了一件道袍——至于老式的内衫下裤,十分不便,光是不能用螺纹口,还要另外扎牢,就注定为人不取,这些年来在中等人家之中,也早已被买地的秋裤所取代了。
若不是还披了道袍,留着长发,瞧着和买地人口几乎分不出什么差别来。不过,这会儿厉知府的体态,便很有敏朝人的味道了:半佝偻着,背仿佛直不起来似的,面上写满了愁苦,一见到刘师爷,便立刻把几封信报塞到他手上,有些急切地道,“如今我已是六神无主,再不能有丝毫本领卖弄了,如今浔阳城这三千水兵,倒成了烫手山芋——豫章那里来信要我增防江面,驱赶青头贼,朝廷行文也到了,他们来追查闯宫逆党的人手,不日就要到达,也要我出人配合,偏偏之江道又送来急信,武林陷落!整个之江道,已经尽入买贼之手,下一步买贼就要冲着我们江左道来了!”
说来也的确是,没事时没事,一出事,四面八方都是急信,叫人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师爷听到武林陷落,心头也是一紧——他恰好就是会稽人,绍兴的师爷是天下有名的,多年来在外为幕,写信捎钱回家,置办了一份家业,也不知道买活军接手之后,那些财产如何了。不过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人没事那就都还好说——人应当还是无事的,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如此开解了一番,心思方才慢慢定下,宽慰厉知府道,“东翁莫慌,它从百路来,我只一路去,三千水兵行营虽然在浔阳城,但自有水师将军做主,我们也不过是说上几句话,未必能管用,再者,和买活军那边,也不是没有些香火情分,疏浚航道一事,便是老朽和那里办事处的穆主任一道协办的,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东翁官声一向也好,我等且从容计较,不急于这一时。”
如今东幕关系便是如此,很多时候进士考中,尤其是外放之后,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官的,他只负责交际同年,搅弄政治,余下一切细务交给师爷处理,有些能干的还罢了,师爷只是辅助,如厉知府一样,师爷不在,什么事也办不成,甚至不敢拿主意的也不在少数。
厉知府一时兴起,不等师爷先拆,看了几封急报,当下便急得团团乱转,这就可见一斑了,被刘师爷安慰了几句,方才逐渐平缓下来,但面色却不见转好,而是苦着脸又取出了一张名单来,对刘师爷道,“这是京里送来的抄家名录,其中我们浔阳籍沾边的就有二十多家,都是逆党的亲友,此事却是推诿不得,大方兄,我真没主意了,你看看上头都是些什么名字!”
刘师爷依言一看,也是吃了一惊,因这二十多家全都是本地的架势人家,可以这样说,凡是没有转向去买活军那边的书香门第,几乎都囊括其中了,粗粗估计一番,这些人的家产加在一起,估计能买下半个浔阳城!
“眼看着大敌当前,还要自断根基?”
厉知府虽然天真,但却并不愚笨,他也看出了这个命令不合理的地方,更没有魄力和全城人作对,对刘师爷抱怨道,“我就是下了这个令,只怕衙役们也不敢和我一道去抄!此后这晚上也是再不能睡好了!——大方兄,你快告诉我,这家,我是抄还是不抄,这城,我究竟是守还是不守哇?!”
哪怕刘师爷多年为幕,辅佐一方父母,早已历练得滑不溜手,面对如今这如此复杂的局势,朝廷如此荒谬的命令,在厉知府这一问面前,也不由得有点儿张口结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默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对厉知府拱了拱手,“东翁,此乃千万年未有之乱局也,浔阳身为九津要冲,必然卷入其中,老朽不才,愿与东翁一起,抽丝剥茧,仔细参详……”
第859章 厉知府走投无路
说实话, 如今浔阳的局势,对于厉知府来说的确是个很大的考验,这也是他这个身份特有的问题, 因着厉知府又是浔阳的正印官,但手里却又不掌着什么兵权, 他若是江左布政使, 或者比布政使更高一级的几道督抚, 这时候还稍微从容一些:手里有兵,至少是能保护住自身的安危,对于京城朝廷的命令也有底气去跟从,不就是抄家么, 有兵在,这有什么不敢的?还怕抄的人少了呢!多抄些,把手里的兵马养肥了, 只要对上好交差,怕什么!
但偏偏, 浔阳这里, 厉知府能动用的人手, 除了府衙的帮闲、衙役数百人之外, 也就是附近的几间卫所了, 他和卫所尚且还不是明确的统属关系, 卫所是豫章那里直管, 而且现在说直管不直管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卫所基本上是全烂透了的,一个二三百户的卫所,能给挤出二十个堪用的兵丁, 都算是经营得很不错的了,真要去查的话,人去楼空,发现卫所成建制地偷跑去买活军那里,都不罕见的。现在卫所人还在当地维持着,都得谢天谢地了,根本不可能勒逼得太过,稍微逼迫一下,人家就去买活军那里,你能怎么样呢?
卫所的帮助基本为零,就这么数百人的帮闲衙役,哪个不是和本地的架势人家勾结有亲,甚至就是架势人家的一员?厉知府现在收是收到了上峰的命令,可他该如何去执行?这就是个大难题了,说得夸张一点,这个令,他若是领命了,厉知府真怕深更半夜,哪里来个人摸进门来就把他给勒死了!随后浔阳这里的世家大族起兵谋反,也投奔买活军去——
反正如果是他,他就会这么选,怎么看这也比被老实抄家治罪,一点家私留不下来得强,反正最后还不是要去买活军那里讨生活,那我晚去不如早去啊!
再说手下的那些帮闲了,别看彼此龙争虎斗的,对付起上官来,却是沆瀣一气,同气连枝的,今日接到命令,要去抄张三的家?这张三可是刑房老李的表亲家,不行,我得设法拖延一下,再去说一声!这么一拖,就是两三日,等到老李那里传话了我才会动,老李不传话,我就拖着,甚至装病,毕竟,铁打的吏目,流水的官,你都下这样的令了,这个官也做不久的,我宁可因蠢笨拖延被打板子,也不会得罪了城里的世家,大家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
厉知府摸不清帮闲吏目那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他也用不着摸清,在这个问题上,刘师爷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一人知道就等于大家都知道,不存在各个击破的道理,想要抄家只能行文豫章,调外地兵马进城,或者问水师将军借兵,本地兵马反正是用不得了。
“但,此时东翁就要细想了,若是如此,皇上何不直接行文布政衙门,而是由锦衣卫来传达特旨?”
刘师爷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厉知府眉头也是逐渐皱得更紧了,他试探般缓缓答道,“直发中旨,自然是因为内阁不愿也不敢拟旨的缘故。此次皇上处置逆党,手段酷烈,世所罕见,内阁自然是不敢签发的,否则,他们的祖坟都要被人掘了去!因此锦衣卫才不敢去布政衙门传旨,中旨不认,这也不算出奇……这么说,我们就算想要听令,也只能自行和水师商议,很难从豫章那里要来文书,甚至……”
“甚至,东翁一旦下令抄家,除了投买之外,也没有别的路走了!”
刘师爷为他下了结论,“朝廷此举,显然是要弃南而择北,弃儒而从特,可您却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双方的冲突演变到此,已经成为了非常重大的政治立场问题,身为老牌子进士,厉知府若是接了皇帝中旨,去抄了那些逆党的家,就等于是背弃了自己的出身,必然会受到所有老式进士的唾弃和不屑,从此沦为小人,这种排挤将是无所不在也无法逃避的,可以这么说,只要儒学和老式科举进士能缓过这一口气来,厉知府家族所有人,以后都别想再从儒学出身了。
是否接令,实际上就是在赌皇帝的变法能否成功,若是变法成功,就不会再有儒学复兴,而倘若变法失败了,儒学反攻时,厉知府这样的叛徒,所承受的憎恨甚至比特进士还要更过火,更彻底,这一家人的败落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可,便是从了皇命,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您既不是特科出身,也没有特科造诣,除非从今日起苦修特科学问,再考一个出身,否则也难真正得到重用……”
刘师爷用了一口茶,手指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道,眼见厉知府陷入沉思,他赶忙拿了一块龙须酥放入口中,如此殚精竭虑地仔细打算,脑力消耗甚巨,不吃些甜的当真是扛不住。这会儿甜液流入口中,他闭着眼惬意地刚要叹气,便听到厉知府喃喃道,“其实……再考个进士也未必不行……”
“咳咳咳!”刘师爷差点没被糖汁儿呛死,那黏糊糊的糖液挂在喉咙口,半日方才清出来,他有些啼笑皆非,却又知道厉知府说的不是假话:要说他和东翁之间,大概就差在了这读书的脑袋上,刘师爷世情精熟,精通为官之道,但学问上就差得多了。厉知府呢,不说过目不忘,平时读报看书、吟诗作对,展现出的才华也让刘师爷印象深刻,而且厉知府私下出于兴趣也钻研过买地的学问,考个特进士只怕还真不难。
但,这就和他规划的思路大相径庭了,刘师爷才喘匀了气,便忙道,“东翁,东翁!这是何苦来哉,若是真去考特进士了,只怕是,被天下人引为奇谭,反而出了头了!您想,收到锦衣卫密令的知府县令,何止您一人,您本不出挑,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安安稳稳随大流也就罢了……”
厉知府就不是个好出风头的性子,立刻被说服了,起身来回踱着方步,有些焦躁道,“便正是因为不知他们如何处置的了!难道他们个个都把名单上的叛徒抄家了不成?我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弄来的人呢!”
消息传递不畅,只能依靠推测,厉知府的压力的确是大,刘师爷低声道,“东翁,这事虽不值得传说,故而我们不知究竟,但只看一点便知道了,若是下不了手去抄家,又何忍驱赶那些逆贼冲阵呢?我等必然会听到某县某府,有人抗命不遵被处罚的消息,既然没有,那便说明,他们走的都是一条路——”
“把事儿办了……投了买,那便是彻底改换身份了,或者连名字都换了,往南洋、鸡笼岛一去,你们余下的儒门弟子,再骂我又能如何?我都金蝉脱壳了,你还能找得着人么……”
厉知府喃喃自语,他的面色在昏暗的天色中,剧烈地变化着,但说话的速度却半点不慢,十分流利,可见在心中掂量这条路已经不止一次,只是似乎尚有一些心结没有打开,让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罢了。
刘师爷和厉知府宾主相得,相处已有十年以上,他很熟悉厉知府的性格,也多少猜到了他的顾虑,知道火候已经成熟,便徐徐问道,“东翁,可是心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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