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还当全百户是来问皇庄要人的事,便令人将他请进来上茶,心中也是忖道,“是了,倒是我疏忽了,近日他钱虽得得多了,但城中物价高昂,如今鲜蔬几乎已经完全断了,百姓们全都是吃粮食度日,没存粮的,若不出城去,就只能偷抢,反正现在的粮价是买不起了。也就是皇庄还能给王府如常供应罢了,不过,皇庄的事情,对外一向是讳莫如深,就算是布政使和镇守太监都不肯让他们过问,外人也不知道我们平日里是怎么供的,现在还能不能供上。”
“今日找他办事,被他知道了皇庄还有人种田,有菜蔬米粮的事情,他不问一问才是奇怪,也是该给他分润一些——这就看他怎么送礼了罢,做法事的事情,银货两讫,这菜蔬米粮虽然我们王府不缺,也看着不是金贵东西,但如今在城中可是少有,他若是知趣,便该给个好价钱,否则,这人也不值得深交,给些烂菜叶打发了便是。”
虽然这是皇庄,但在王管事看来,和自家的田庄也没有什么差别,其中的出产,全是他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当下心中计较停当,全百户也进了屋子,和王管事寒暄过了,王管事见他眉头深锁,面上似有愁容,暗道一声‘来了’,便关切地询问道,“全兄弟,何事如此忧愁?是今日我那干儿子来寻你,要办的事儿为难?”
全百户摇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如今世道纷乱,多少人想要避祸却无处可去,能进皇庄有口饱饭吃,岂不是求之不得?怕是争抢都来不及。”
他说此事已经交代给儿郎们去办,一定能够办妥,王管事听了,也是满意,全百户这才说起了自己的难处:现在城里鲜蔬绝迹了,肉更不提,一两银子一斤,还没得卖,家里人虽然米粮不缺,但只能配咸菜度日,的确是为难,而且街坊间也越来越乱了,前日里隔壁就差点烧起来,一家老小提心吊胆难以安居……
听到这里,王管事就知道全百户求得比较大了——不但是想吃点好的,他们还想搬到现在城里最安全的王府区来住那!南城这一片,的确是如今城中最安稳的地盘,全都是护卫拱宿着,王府演练了一个多月,多少有些样子的侍卫日夜巡逻,也的确能吓阻不少流民,让这一片依旧维持着清净安稳,如今城里和王府下人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急着往南城这一带搬迁。
全家这是……看上了自家的院子,想要借居过来?这……好像有点不知分寸了吧?这都不是钱的事了,两家的交情似乎也没到这份上……
王管事心下诧异,借着用茶没有马上说话,全百户这里则是直接图穷匕见,亮明了自己登门的目的,“和王兄之间,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不瞒着在下的一点小心思了。我有个小女,生得也算是花容月貌,最是个有福气的命格,刚一落草,便得了刘仙姑的批命,说是我家的气运,十成十都在她身上,故而自小也是千宠万爱……”
“最为难得的是,她命盘里,天机星独坐巳亥宫,官星为喜,用旺而逢生,是最旺夫的命格,小人的一点福气,在她身上倒成了十分,听闻连日来大王为了镇压邪祟,斋戒打坐,难免耗费命格元气,憔悴不堪,小女不才,愿为大王尽绵薄之力,王兄这里,不知是否可以玉成……”
好哇!为了一口吃的,连家里的姑娘都舍得献上,去陪那头老肥猪困觉?算下来,这几乎是祖父辈和孙女,也就是大王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不然,真城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就算王管事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仍是被全百户的钻营无耻给惊着了,一时目瞪口呆,将全百户上下打量,心道,“难怪面上也有些犹豫不忍,看来外头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便是这样的武人也担忧家小,倘若一家老小能入住王府,受我们王府护卫的荫蔽,一个姑娘又算不了什么了,再说,他也是个名利中人,倘若万一全姑娘得了大王的喜欢,少不了他的好处,他不也能遂意吗?”
对于蜀王会否接纳这姑娘入府,王管事倒是半点不怀疑,全姑娘占了福星两个字,又是福将之女,就算取个意头,蜀王都会点头的,再者说,这段时间蜀王也可谓是寝食不安,受尽了折腾,第一个,他怕中了买活军的邪术,每夜都换地方歇宿,也不敢叫侍妾陪寝,第二个,他要用心斋戒,也本不该近女色,早已是素得很了。
“不管是不是花容月貌,鲜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只怕大王也是求之不得,我居中撮合,大王一定念我的好,再者,操办聘礼这也是了个巧宗,可以吃个两头……”
想到这里,他心中早已是肯了,不过为了谈价格,还是抻着说道,“老弟,你的意思,我心里已是明白了,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端的便看这嘴儿巧不巧,该怎么说怎么谈,你难得嫁女,总不能白白献上,一点儿聘礼不收吧?这也不合道理……”
和全百户磨了半日,总算谈定了:聘礼王管事取六成,蜀王额外的赏钱全归他,王管事则包保全家人一道迁入王府,一应饮食待遇都一如主子。王管事连全二姑娘的容貌都懒得看,拍着胸脯就定了下来。
“如此,这事儿就全包在我身上,大王也心急着呢,一二日内,定就有消息了,你回去就打点嫁妆,随时等候入府罢,是了,记得多教导教导千金,叫她别委屈了,这也是为了大王的龙气,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全锦官城的百姓……”
第900章 郎才女貌一段佳话
有了王管事这句话, 再加上全百户如今的身份的确与众不同,正中蜀王下怀,果然, 第三日下午,一顶红花轿就抬进了蜀王府,沿路还颇惹来一些人的追看,先还都道是哪户人家非得在这时候办喜事, 后来被人一分说其中的缘故, 倒都感慨全姑娘大义, 为了震慑邪祟,花季少女入府做了老王爷的夫人——也有人说这也不亏, 自此之后, 全家就算是改换了门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自古以来,娶亲结姻都讲个门当户对, 要不是全姑娘的福运, 他们家哪来的福分呢?
市井小民仰望高门结姻, 自是只能议论这些, 还真当每一个被接近府中的美人,都算是蜀王的夫人, 和王妃也不过只有名分上的差距, 殊不知,在真正的高门贵妇眼中, 这压根就不能算做亲事,不过是王爷一时高兴罢了。既然现如今城里情况危急,这女子又恰好有些福分, 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然要客气相待。
至于她那一门亲眷,既然钻营到了王管事门下,只求入府得庇,也就和养了一窝玩物儿似的,嘱咐了一句‘以礼相待,不要克扣了吃穿’,便又进佛堂去念经了:蜀王府的女眷几乎不知道外头事态有多紧急,对于锦官城的安全,更是打从心底笃信,也就是之前夜半巨响,引起了一些忧虑,于是现在王妃、世子妃带头,并其余妯娌美姬,都跟着蜀王一起念经,女眷们争风吃醋的方向就从珠宝华服转为了珍奇的佛像,名家绘画的观音像云云,都是设法要开库搜寻,或者去外头购买,至于外头城里百姓都吃不上饭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丝毫的关心,她们本来过的也就是和外头截然不同,两不相干的生活。
全二姑娘这里,连个陪嫁丫鬟都没带进来,说是家中原没有专服侍她的丫头——虽说按朝廷的规定,宗室择妻多从小户出身,大家的家境也未必比她要强多少,但是在王府中富贵享受了这些年,早把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众人听说了全家的穷酸,先就轻视了一筹,再一听去他家下聘铺房的婆子,把全二姑娘的长相一形容,更是不以为意。
要说刁难那是全然没有,但也没有重视,把人往院子里一迎,四个丫鬟、两个婆子前来一拜见,便算是完事了,那引导嬷嬷便把规矩教给全二姑娘道,“明日一早,要去王妃面前请安,平时在自己院子里安稳度日即可,有什么不妥的,夫人尽管和我说。至于大王,平日多在自家院中起居,想念姑娘时自会派人传唤,不过这几日大王行踪不定,也不知今夜在何处安身,或者会来院子里,或者会让人来请姑娘去,姑娘尽管歇息,但还别换了喜服,稍等片刻为好。”
这新娘子面容清秀,神色娴静,只是眼皮发红,一看就知道刚刚哭过,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离家,还是感伤命运,叫那嬷嬷看了,不免也怜惜她起来,心中也是有些叹息,只是这贴心话儿却不好说,少不得慢慢劝解了几句,把蜀王府说得和洞天福地似的,让她对以后的日子多些祈盼,也免得面带愁容,一会儿拂了大王的性子,一整个院子的下人也跟着吃挂落。
“王妃的性子是最慈和的,大王也是个省事人,只要服侍妥帖了,赏赐皆有的,虽别有些孤拐性子,但龙生九子还各有残缺呢,大王对我们自己人倒不吝啬……”
这院子是仓促铺的新房,连夜拿粉涂的墙,开库房找了几套看得过去的桌椅,胡乱堆砌而成罢了,全二姑娘也没有什么陪嫁要装箱,虽是喜事,却也是门庭冷落,唯有主仆几人坐在锦缎扎的红花下头,说些府里的事儿解闷。说到太平时节,府中每逢节气都有欢宴,什么七夕斗巧,王妃随手拔了一把金梳子就赏给那巧果子蒸得最好的小侍女,王爷又如何一个高兴,冬日里便裁了锦缎来,把树上都妆点得万紫千红的,大家元宵赏花云云。
这样的富贵,于民间门百姓,就是想都想不出来,全二姑娘听得也是入神,眼中逐渐有了光辉,也主动搭腔了,那嬷嬷见她把人劝转了,十分高兴,对她的话都有问必答,因说起蜀王近日每晚都换住处,她便道,“这也是有个道士说的,这叫游龙在天,如此便可让气息游走不定,邪祟难以捕捉。大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罢了。”
想到一事,又低声道,“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信不过府外的意思,听说有一起子乱党,似乎想对大王下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瓜田李下的,还是小心为好,大王的行踪咱们院子也别去打听,就在这候着,我估摸着到日落前后,必有个准信,姑娘千万别心急,才进府就碰了一鼻子灰可不好。”
全二姑娘可巴不得蜀王晚些来寻她,最好是深更半夜,方便她用传音法螺。她不紧张别的,就紧张两件事:第一个是这洞房花烛夜不知是如何行事,是就她和蜀王两人呢,还是蜀王习惯于叫些侍女陪着看着,必要的时候帮着推一把;第二个就是该如何对蜀王下手,她身上并不只是有小法螺,还有一点装成香粉的药粉,这是刘道婆给她防身用的,倘若蜀王要和她洞房,这药粉应用得当,也可以保护全二姑娘的清白。但倘若蜀王十分小心,饮食不让他人沾手,那这东西也就没什么机会用了。
话又说回来,为了家人的安危,自身的前途,再说大一点,为了尽快结束锦官城如今的乱象,打心底她对这事儿倒也无所谓,远不像全百户那样排斥,全二姑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而让刘道婆亲自和父亲分说,才让他同意了自己的计划,至于说那事儿,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她自小从市井传言中,也早就明白那是做什么的,不觉得有多了不起,这是情报局交办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于公于私她是一定要办到的,付出多少代价,也是在所不惜。
一旦豁得出去,世上就没有难事儿了,想到这里,全二姑娘的心情微微宽松了一点,但又因为从未经过培训,只有刘道婆临时给她上了几课,也还是不能完全自信,只是不断在心中对自己重复道,“不怕,就没人把你当回事儿,谁能疑到你头上?”
的确,这个任务也就是她最合适了,换了谁来都不好使。蜀王又胆小又迷信,这当口,除了多年的老人之外,也就是全二姑娘这样,恰好进入他视野之中的本地小户清白人家,能够得到信任,其余人想要见到他的面都难。因此刘道婆才找到全二姑娘,委托众人的同时,也是给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全二姑娘悄悄捏了捏喜服袖子里的荷包,心里又定了定,暗道,“听父亲说,外人面见大王,都要先搜身的,而且搜得很仔细,没想到他们对我这里倒是放松,连陪嫁箱子都没查看,就让我进来了,更没搜身,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我就带一把火铳进来,只可惜那东西我还不太会用。”
她这个身份,的确是找得好,蜀王府上下对她毫无防备,属于完全忽视,已是黄昏时分,犹不见人来搭理,嬷嬷便对二姑娘道,“大王身边的婆子都没来铺房,看来今晚是姑娘过去,那就不知时辰了,我让人送一碗面来,姑娘少少吃点,到了大王处还能陪着用些点心。”
又笑道,“委屈姑娘了,用素的罢,大王最近茹素呢。”
全二姑娘本来也紧张,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勉强点了点头,她那神态实在是过于自然,演活了初来乍到新嫁娘的忐忑,众人看了,丝毫疑心生不出,都是抿嘴而笑,嬷嬷派人去厨房一传话,片刻便端了一碗素面来,那汤水是全二姑娘从未品尝过的鲜美,满是菌香,一切味道都被烹进了面身一般,全二姑娘吃了一口,便是胃口大开,忍不住吃了个一干二净,便是配面的四色小菜,也是从未尝过,入口之下却都异常美味,嬷嬷笑道,“这面是用好些菌菇炖的素高汤,小菜么,这是油鸡枞,这是冬虫夏草,听说这冬虫夏草是最名贵的,外头要卖好几两银子一钱呢。就这,还是近日里兵荒马乱的,厨房勉强筹措而已,姑娘可是知道了?咱们府里过的是何等的好日子?”
全二姑娘心服口服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心中却是想道,“我爹虽然做得也不对,但他也不算有什么大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我就日夜担心买活军入城之后,我们家要被送去做苦役,冒了送命的危险进府,你们这里吃的喝的,全是民脂民膏,却半点不担心这些?别看你是个藩王,细算起你的罪恶来,阖府上下都该点天灯!那些管事更是一个也别想跑!”
想到若是一切顺利,蜀王也活不了多久了,她心里方才舒坦起来,这会儿却是真的迫不及待要见到蜀王了,便屡屡往窗外盼望,嬷嬷见了,会心一笑,恰好有人进来报信,嬷嬷便对她勉励笑道,“姑娘何必心急,接你的人可不就来了?姑娘可要伺候好大王,到那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
全二姑娘便跟着来接她的那队阉人——并非朝廷派来的宦官执事,而是蜀王府世代以来陆续豢养、接纳的自阉人——上了二人台的肩舆,跟着他们在府中绕来绕去,见识了一番府中辉煌壮丽的轩阁,大约走了两刻钟,这才到了花园边角上的一个隐蔽角落里,只见此处绿树环绕,中间门一个三开间门的小轩堂,看着十分朴素,全二姑娘想道,“今日他竟躲在这里,难怪镇守太监派出的刺客屡屡无功而返,这也太不显眼了。”
马上就要见到目标,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下了肩舆,抚了抚衣襟,在太监带领之下,往轩中进去,按着嬷嬷教的规矩,跪倒在地,叩头祝愿大王千岁,念了三遍,方才伏地待命,只听得一把略带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娇嫩声音,抬头看孤。”
全二姑娘依言望去,只见一个身量庞大的老人坐在贵妃椅上,一个人便把这可横卧的榻占了一小半,面上肉叠着肉,身上的肉更是都从两侧摊了开来,简直就是一头苍老的肥猪!她一生从未见过这么胖的人,一时间门极为吃惊,几乎要表现出来,还好及时忍住,心道,“难怪爹如此反对,倘若蜀王是个翩翩少年郎,说不定都不用搬出组长,他就自己许了。”
她心里嫌弃蜀王,却不知蜀王的眼神也在打量着她,大概是看全二姑娘容貌不如其余姬妾出色,他有些失望,长叹了一口气,好似猪叫一般,挥手道,“罢了,孤也乏了,也问了师傅,只要人在府中便好。好孩子,今日辛苦你了,下去罢,好生在府中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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